1、 美 文 欣 赏四十涂鸦记我们所有的人,每一个,都他妈的差点冻死在 1991 年的冬天。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瘦了吧唧的,除了猪大肠是个脑垂体分泌异常的巨胖。而那一年冬天,即使是猪大肠都他妈的差点冻死了。 这个班级一共四十个男生,学的是机械维修,没有女孩儿。全天下的女孩儿在那一年都死绝了,经过了两年的技校生涯,我们都变成了青少年性苦闷,随时都可能崩溃,每一分钟都是忍耐着进入下一分钟。而那一年冬天异常的冷,冷到你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女孩儿都不想了。 四十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到郊外的装配厂去实习,装配厂在很远的地方,从城里骑到装配厂,相继看到楼房,平房,城墙,运河,农田,公路,最后是塔。塔在很远处的山上,过
2、了那山就是采石场,关犯人的。阔逼他哥哥就在那里面干活,黄毛的叔叔在里面做狱警。我们到了装配厂就跳下车子,一阵稀里哗啦把车停在工厂的车棚里。出了车棚,看到那塔仍然在很远的地方。 进去头一天我们就把食堂蒸饭间给端了,那里有很多工人带的饭菜,放在一个像电冰箱一样的柜子里蒸,这玩艺儿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懒得考证了,中午时候,工人到柜子里去取饭菜,各取各的。头一天我们都没带饭菜,跑到食堂里一看,那儿的饭菜都吃不起,四十个人跑到柜子那儿,端起饭盒搪瓷茶缸,十分钟之内全部扫空。那会儿工人还正慢慢腾腾地往食堂这儿走呢。吃完这顿,装配厂的厂长差点给我们班主任跪下来。 养不起你们这四十个混蛋,你们请回吧。 班主任差
3、点给厂长跪下来。 无论如何让他们实习这两个月,保证不抢东西吃,保证老老实实的。 然后就把带头偷吃的阔逼给处分了,阔逼背了一个处分,有生之年只能去饲料厂上班了。 我跟铁和尚合吃了一个粉红色的搪瓷茶缸,那天是冬笋炖蹄膀,其他人吃的都不如我们,他们都不想去揭开一个粉红色的茶缸,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我们反正就溜了,记得粉红色茶缸上还有一串葡萄图案,挺好看的。 在冬天来临之前,车间主任让我们去擦窗,告诉我们,有裂纹的玻璃一律都敲碎了。这样他就可以申请换新玻璃。车间里的窗玻璃大部分都有裂纹,也能挡风,无非是不够美观罢了。四十个男生举着四十把榔头一通胡敲,窗玻璃全都被砸烂了,风吹了进来,车间主任觉得有点冷,
4、跑到总务科去申请领五十块玻璃,总务科把申请单扔了出来。 于是这个冬天车间里连一块玻璃都没有,工人骂骂咧咧糊报纸,冷空气南下之前外面下了一场雨,报纸全烂了,再后来就没有人愿意去糊窗户了,情愿都冻着。 坏日子都是出自情愿,而好日子要看运气。 四十个男生守着一辆小推车,要用这辆推车把至少十个立方的污泥运到厂外面去。没有铲子,连簸箕都没有。八十个眼睛连同偶尔的几个眼镜片子一起瞪视着十个立方的污泥,起初还能用手捡几块土坷垃,扔进推车里,后来没法捡了,泥土如新鲜的牛粪。四十个男生蹲在污泥旁边,抽烟,打闹,做俯卧撑。我一个人推着小推车,想把仅有的一点土坷垃运到厂门口去,迎面来了一辆叉车,躲闪不及,撂下推车就
5、跑,叉车正撞在小推车上,发出一声巨响,两个车轱辘像大号杠铃一样朝我们滚来,剩下一个铁皮车斗崩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开叉车的女工,吓得脸色潮红,跳下车子对我们破口大骂。 小推车没有了,我们抽烟,下班前车间主任扛着一把铁锹过来,让我们加班把污泥运走,看见那辆小推车,也傻了眼。我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去。 那是冷空气来临的第一天,有什么东西呼啦一下收缩起来,脸上的皮都紧了。四十个男生都穿着单衫,其实也没多大差别,你要是骑自行车在 1991 年的冬天跑来跑去,那所有的棉袄都挡不住。 猪大肠刚跳上自行车,两个气门心就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猪大肠有两百八十斤重,是个畸形儿,二八凤凰的轮胎也受不住他跳上跳下的。我们都
6、走了,剩下他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城里,修自行车的小摊一个都不见,猪大肠得了肺炎,他不用来实习了。 四十减一呗。出于方便起见,还是算四十个,猪大肠即使死了我们也会给他留一副碗筷的。我们四十个人,坐在灰扑扑的车间里。外面下雪了,天色阴沉如一块白铁皮,车间里某些地方还亮着橙色的灯光,那可能是车床的灯,或者钻床,或者刨床,或者铣床。四十个人全都没搞清什么是车床什么是刨床。灯光晃眼,我们派烟,抽的是红塔山。 工人们都缩在休息室里,里面有个炉子,架着一个水壶在烧水。里面很暖和,但我们四十个人进不去,我们只能蹲在风口,捡了一些草包铺在地上,有人坐着,有人躺着,没多久就冻得神志模糊。为了清醒一下,我们建议把
7、卵七的裤子扒下来,卵七本人也没有抗议,当他想抗议的时候,裤子已经不见了。卵七光着屁股,用草包做了一条类似夏威夷草裙的东西,围在腰里,满世界找他的裤子。后来鸡眼走到卵七身后,用打火机点燃了他的草裙。 这个游戏做完以后,我们和卵七都觉得很暖和。 这四十个人之中,杨痿是戴眼镜的,杨痿擅长画画,这门手艺是他从爷爷手里学来的,他爷爷大概是个画糖人的。杨痿用一支炭棒在墙上画了个裸女,和真人一比一的比例,乳晕有铜板那么大,这件艺术品让我们肃然起敬,全都倒退三米,眯着眼睛看画。杨痿说,画得越大,越震撼,你们看到的黄色图片都只有巴掌大,这是不具备艺术冲击力的。 老眯勃起喽,可怜的老眯,看到炭棒画都会勃起。 雪下
8、了好几天。好几天的时间,四十个男生都穿着深灰色的工作服,蹲在仓库区的棚子下面,那地方挡雪,但不挡风。我们决定派一个学生代表,去跟厂里交涉,要求给一间有墙壁的房间。最后是班长九妹妹,带着团员杠头,两个人去打电话给班主任,说我们实在冻得受不了啦。班主任说,要学习一下坚守在祖国边疆的战士嘛。 这时我们在仓库区冻得像一群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乌鸦,先是感觉自己的耳朵不存在了,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脚趾,渐渐的我把全身上下都交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带着我穿过大雪,走到了一个类似海岬的地方。除了心脏还在跳,其他器官都停顿了。 九妹妹和杠头打完电话,在厂门口喝了一碗热豆浆,让自己暖和一点,又在豆浆店里抽了几根烟,再跑
9、回来找我们。两个人都吓傻了,那仓库棚子塌了,铁架子和油毡拌在雪里,有点像巧克力圣代。 是火罐干的,火罐等九妹妹和杠头,等了很久,我们都快冻睡着了,火罐一个人在雪地里跑步,跑得兴起,一脚踹在工棚柱子上。听见吱吱咯咯的声音,好像煤矿塌方之前的动静。我们全都醒了,趁着年轻腿脚便利,呼拉一声跑了出去。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工棚被大雪压塌了。 你应该庆幸那是一杯巧克力圣代而不是他妈的草莓圣代。 四十个男生中最狠、最强、最有背景的灭绝老大在逃跑时滑了一跤,也不严重,两个门牙磕飞了。可悲的是这两个门牙曾经被人打下来过一次,磕飞掉的是后来补上去的,那不是门牙,全是钱。如果仅仅是门牙,他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下班
10、前我们都去职工澡堂洗澡,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澡堂里很安静,装配厂的职工一个都不见。我们脱光了,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冲进去,大水池是干的,只能去洗淋浴,拧开水龙头,莲蓬头喘息了几下,流出像前列腺增生一样细细的一股凉水。 四十个光屁股的人,对着四个莲蓬头,每十个人排成一队,阳具被寒冷揉成袖珍,鸡皮疙瘩贴着鸡皮疙瘩。如果给我一把枪,我愿意把装配厂所有的工人都打死。 四十个男生就是四十把枪,有机枪,步枪,手枪,射鱼枪,红缨枪射程与火力不同,目的是一样的。 现在这四十个人排着队,向古塔那边走去,天还是阴的,到底有多少天没见到太阳,我都想不起来了。塔看起来很近,但真要走过去,就如同在梦中脱一个女孩
11、的衣服,怎么也脱不完,怎么也走不到。 看见河了,河面上结着冰,冰到底厚不厚,我们谁也不敢保证,但是桥确实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决定从冰面上走过去。不可能四十个人一起走,推选毛猴子做斥侯,毛猴子不乐意,我们把他的车钥匙掏了出来,扔到了河对岸。毛猴子破口大骂,紧跟着他被按倒,脚下的旅游鞋被扒下,扔了过去,这样他就只能穿着袜子从冰面上跳过去了。毛猴子轻盈地踏上冰面,跳芭蕾一样,闪啊闪的,样子很贱地过去了。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雪又开始下了,我们决定回去。 毛猴子在对岸大喊,没问题,都过来吧。一边喊一边找钥匙和鞋子,又喊,我操,我还有一个鞋子呢。 大马拎着另外一个旅游鞋,喊道,还有一个鞋子在这儿,我们先回去
12、了,你自己过来拿吧。说完把鞋子挂在了光秃秃的树枝上。 走过农业中专,那学校没有围墙,看见一群男孩在雪中踢足球。痰盂决定去抢一个足球过来玩,我们一字排开蹲在路边,每人叼一根香烟,给痰盂压阵。痰盂想了想,觉得这四十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打起来可能会袖手旁观,也可能会一哄而上,不是他痰盂被人打死,就是他痰盂带头去打死别人,这两种结果都不太好接受。抢足球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在农业中专那儿仍然能看见那座塔,我知道爬上塔就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采石场。现在我们只能蹲在路边眺望着塔,我们离它更远了,但在视线中它并没有变得更小。雪下大了,它只是模糊于雪中。 在不同的季节你会爱上不同的女孩,我对那些永远只爱一种男
13、人的女人表示不屑。这肯定不是口味问题,而是她们的审美出现了偏差。不同的女孩会被我在不同的季节爱上,这一定律也适用于后面那三十九个混蛋。 比如在遥远的夏天,你会爱上重点中学的女孩,也会爱上语文老师那个瘦瘦的有着好看嘴唇的女儿,或者是一个拎着西瓜刀的女流氓,可是在一个快要冻成傻子的冬天,四十个形影不离的男生是四十只营养不良的乌鸦,在梵高的画中飞过,即使没有死亡,也带着不祥之气。这样的冬天,四十只乌鸦可能会爱上一个稻草人女孩。 稻草人女孩打着一把折叠小伞,顶着雪,从我们眼前经过。一朵女孩。 肖鸡说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肖鸡穿着过于肥大的深灰色工作服,他大概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你给他一把鸡毛掸子,他能直
14、接当拖把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领一件大号的工作服,也许是贪图布料比较多?肖鸡的梦中情人,我们只当是一件大号的工作服。后来大屎跑过去,差不多钻到人家伞底下,把稻草人女孩吓了一跳,大屎撒了欢地跑回来报告,说那女孩美得一塌糊涂,我们学校的团支部书记跟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块辣鸡翅。 哈巴赵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先摸摸自己的鸡巴,它要是没勃起,那就说明你可能是真的爱上她了。 第二次看见她,她从对面走来。每一个人都把手伸到自己裤子里,于是每一个人都说自己爱上了稻草人女孩。 她可能是科员,她这么无所事事地在厂里走,工作服干干净净的,戴着一副白色皮手套,全世界的商店里都找不到白色皮手套。四十个男生决定
15、跟踪她,这次不会有人来做斥侯了,四十个人只能一起行动,他们跟在稻草人女孩身后,她往前走,四十个人也往前走,她停下,四十个人假装抽烟,她去食堂,四十个人蹲在食堂门口。如你这一生有幸被四十个男孩尾行,但愿如此,等大家都死了以后,我们会变成四十个乌鸦停在你的墓碑上。 最后她走进了废品仓库,她是废品仓库的管理员。 有一天我跑进食堂,看见稻草人女孩在吃饭,她有一个小小的铝制饭盒,还有一个粉红色的茶缸,上面印着好看的葡萄图案。原来我吃过她的冬笋炖蹄膀。 没注意到她少了一根手指。 车间主任指着我们说,你们他妈的连个车床都不会玩,车出来的东西全他妈的是废品,当心把自己手指头车进去,跟废品仓库那妞一样。我们一起
16、看着他,问,那女的手指头没了吗。车间主任说,她原先是个车工,手指头车掉了。 这不算什么,在轴承厂,一年能车下来一碗手指头。不管是美女还是丑女,手指头车下来了就都是一样的了。 这不算什么,稻草人女孩缺了一根手指头很寻常。 飞机头连电影票都买好了,本来想请她去看电影的,后来他把电影票给了我和屁精方。下班之前,飞机头又反悔了,说他还是想请那女孩去看电影。飞机头太他妈的纯情了,我很同情他,把电影票还给了他,但是屁精方,那个王八蛋把电影票弄丢了。飞机头捏着唯一的那张电影票,再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装配厂在市郊,骑车得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我妈妈说,一个男人,每天骑自行车超过两个小时,就会得不孕症。我期
17、盼着自己得不孕症,这样和女孩做爱的时候就不用担心怀孕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避孕物。 当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女孩。 瘟生带了一盒录像带,瘟生家里就是干这个的,出租录像带。我们在他爸爸的店里看过了至少100 部港片,至少 200 部三级片,有时也能看到顶级的,但那不能在店里看,得去瘟生家里,得请他吃饭。四十个男生同时看毛片的场面,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我只记得秃鸟跑进了厕所里,把门反锁上,同时要求我们把音量开大,再开大。 瘟生带来的录像带,在冬天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已经冻成了四十个螺蛳,小便时都想蹲下来。瘟生很伤自尊,就说,这不是你们以前看过的,这本片子都是女的主演的。 就是说他妈的没有男人呗。 从来
18、没看过。 录像带是一罐密封的扣肉,我们是想吃扣肉的四十个乌鸦。它黑沉沉地摆在我们眼前,想象力被限制住了。 下午,我们在厂区闲逛,看到一个通风口,像小坟墩一样藏在电焊车间后面的枯草丛中。通风口上的木制百叶窗已经被砸烂了,里面是一口深井,我们可以下去试试看,抓了小癞就往下扔。小癞说,求你们别他妈的扔,我自己下去还不行吗,有梯子的。 小癞到了下面,喊道,有个通道,不知道去哪里的,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剩下的那些人,在上面看不到小癞,只听见他的声音,觉得很好奇,胆大的陆续都下去了,中等胆量的也下去了。最后是胆小的,在电焊车间后面冻得一跳一跳的,也决定下去。四十个人不可能都站在深井里,最前面的由小癞带领
19、着向通道里走去,后面的人跟上,打火机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我们走进了一个地下舞厅。 每个厂都有舞厅,装配厂的舞厅是地下室,位于地上的入口就在传达室边上,总是锁着,还有一个看门老头守在旁边。听说一个月开放一次,仅供厂内职工使用。 大脸猫找到了电闸,往上一推,走廊里的小灯亮了,再打开各处开关,舞池里的大灯也亮了。我们不敢去碰激光灯,怕惊动了上面的人。舞厅里很暖和,很多人造革坐垫的椅子,很多热水瓶,杯子,正对舞池的地方放着一个硕大的电视机,搞不清几寸的,后面的 DJ 台上有各类音控设备。 四十个人搬了四十把椅子,坐那儿抽烟。 排骨说,真他妈的想不明白,既然有这么舒服的人造革坐垫椅子,为什么那帮车间里
20、的工人还非要坐铁椅子。 其实这个道理很清楚,人造革坐垫椅子是享受时候用的,铁椅子是工作时候用的,享受的时候你不应该坐铁椅子,工作的时候,你不应该坐人造革坐垫椅子。但是排骨这么一说,我也有点糊涂了,你坐了一个月的铁椅子,在车间里吃灰,听噪音,然后在某一个晚上钻到地下室来坐人造革坐垫椅子,吃茶,听音乐,跳舞。这样的生活,你很满足。 乌鸦们不能理解。 瘟生走到 DJ 台那里,捣鼓了一通,把书包里的录像带塞进了录像机里,把电视机打开。一阵稀里哗啦,女人和女人出现在屏幕上。瘟生对杨痿说,你不是说越大越震撼吗,给你们看个大的。 瘟生把音量调得极低,怕被上面的看门老头听见了。老头对这种声音都非常敏感的。这很
21、麻烦,离近了我们只能看到画面的局部,离远了又什么都听不清。这是一堂非常特别的生理卫生课,我印象中这四十个男生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因为安静,让人误以为是肃穆了。 看完之后,我们把电器都关了,让舞厅恢复原样,地上的烟头是没办法处理了,只能让它们留在那里。从黑漆漆的通道里出去,二鬼子一直在背后顶着我,那滋味非常难受,刚看过女人和女人的录像,我就要体会男人和男人的感受。二鬼子说他也没办法,出不了火,他那玩意儿就会一直顶着,等会儿出去了插在雪地里,看能不能软下去一点。 爬梯子时,二鬼子被硌了一下,痛不可耐,摔在一群人的脑袋上。 那天剩下的时间,四十个人全都叉着腿走路,把手抄在裤兜里,弯着腰,鬼鬼祟祟的,再也没有人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