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坍塌的椅子 (2005-12-05 15:47:05)分类:很久以前的明天我的外公有一把红木椅子。他经常端坐在上面,两只手平放在光滑的扶手上。门外的一道光,此时伏在他的脚边,又慢慢的,爬到了他的身上。站在一旁与人说话的,是我的外婆。她总是和颜悦色,长着一脸传统妇女标致的笑容。她给外公沏了茶,然后就站在他的身旁,打着扇子。从表面上看,她是在为自己打扇子,但那些风儿却朝着外公吹去。椅子是外公的父亲传下的。母亲说,外公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爷爷原是一名外省人,带着力气四处游走,靠打短工维持生计。有一次他在村里与人摔跤,赢了三亩水田,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到了外公的父亲手里,那三亩水田已被料理得像一个庄园。外
2、公 10 岁那年,他的父亲从镇上回来,带回了这把椅子,和一个女孩。外公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了玩伴。他骑在这个听话的童养媳身上,把她当作一匹马。还折了柳条抽她的屁股。那时候,他的父亲就坐在椅子上,咕噜咕噜的,吸着水烟。当父亲有事起身时,那椅子就发出幽幽的光来,显得很神圣。外公想,坐在椅子上可能比骑马更好。这一天,他趁父亲不在家,爬上了椅子,并在上面睡了一觉。正在水码头洗衣的那女孩,远远的看到从镇上回转的航船,便扔下洗衣盆、奔回屋里,把外公叫醒。她用围兜把椅子擦了好几遍,想把外公留在上面的体温销毁。就像演戏似的,这样惊险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但是很快,外公就用不着担心那突然而至的咳嗽声了。在他与那个渐
3、渐丰满的女孩成亲后,父亲把椅子让给了他。还有那把锃亮的水烟筒,以及插满稻禾、正在抽穗的三亩水田。外公把他的父亲埋在水田旁,并在周围搭了豆架和瓜棚。春夏季节,架子上爬满鲜亮的黄花,蝴蝶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像阳光的碎片落在上面。那样的时候,我的外婆裹着一块蓝色的头巾,提着盛满酒食的篮子,在垄上行走。她总是先闻到扑鼻的花香,然后看见了满头大汗的丈夫。母亲说,外公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在五月的豆架下,他会采一朵花插在妻子的耳旁。当月亮像湿漉漉的兽爬到屋后时,外公拖泥带水的回来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往椅子上一摆,就不再动弹,好像被那椅子紧紧的抱住一般。外婆端了洗脚盆,蹲在椅子旁。她知道丈夫很辛苦,回到家里,就不
4、能让他再辛苦了。母亲不止一次的讲起,外公洗完脚后,就把水盆哗的踢翻。孩子们躲在门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转眼到了某一年的夏天,一队士兵开进了村庄。他们叽哩瓜拉说着鬼话,把村民们赶到晒谷场上,然后在屋顶上架起了机枪。我的外公和外婆趴在人群中,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翼下的小孩。当那个队长模样的日本人举起军刀时,外公拿眼睛看着自己的妻子,这时我的外婆也默默的看着他。他们的目光里并没有悲伤,只有那些黄花像约好似的一齐怒放。但是,直到太阳偏西,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村民仍然没有听到枪响。那队士兵埋怨着突然出了毛病的机枪,坐着汽艇离开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洗脚水又一次次被踢翻在地。母亲说,有一次外公嫌洗脚水太烫,
5、竟连盆带水砸在外婆身上。第二天夜里,当他再次坐在椅子上、等着洗脚时,那个听话的女人却没有出来。外公在方圆几十里的好几座乡村寻找。他甚至问遍了河道上来往的船只,还在星光下的一棵树旁问过老天,但那个美丽的童养媳却踪影全无。整整半年,外公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田地里落满了雪。那些黄花再次开放的时候,一个货郎挑着担来到村里。他对外公说,好像在同里镇的街上,看到过描述中的女人,许多次在摊前买豆腐和鱼。外公赶到同里,在镇上的豆腐摊前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我的外婆。她在一户国民党军官的家里做保姆。女主人十分喜欢这个勤劳、和善的女子,与她姐妹相称,不舍得放她走。那军官也在堂前的吊灯下严厉呵斥外公,就差没把手枪拔
6、出来。外公拖着沮丧的影子,踏着夜里的露,空手而归。但他并不死心,又一次跑到镇上。他提着满满一篮鲜嫩的黄花,跪在门槛前,恳求着妻子。这一招非常管用,外婆收拾了一番,跟着丈夫回村了。母亲说,从同里到村上的三十六里地,外公把他的女人背在身上,一刻也没舍得放下。我相信,外婆在那时一定想起了自己被当作马骑的情景,她一定折下路旁的芦荻,在外公的头上敲着。而到了村口,她一定像敏感的鹿,迅速的跳下,以免坏了男人的形象。几天之后,解放军渡过了长江。外公的三亩水田被革了命。他们家被定了上中农的成份,离反动的富农只差了一点儿。自那时起,他就少言寡语,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灰暗的皱纹爬上了脸。大跃进的时候,外公在垄上
7、支起了锅灶,给炼钢铁的社员煮粥。开饭的铃儿一响,那帮饿得眼睛发绿的家伙一窝蜂涌来,把他踢得人仰马翻,那锅粥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肚皮上。母亲说,在那些性命攸关的夜晚,外婆用嘴吸出了伤口上的脓,又用身子捂暖了被窝,再让外公躺进去。那段时间椅子就这么空着。即使落满了灰尘,也没有人敢靠近。待我记事以后,那把椅子被搬到了枇杷树下。月明星稀的晚上,外公常在树下乘凉。有时我想在椅子上坐一下,他就用豁了口的蒲扇拍我的头,又用缺了牙的嘴巴呵呵的笑。这时外婆就会走过来,像摘星星那样,摘了枇杷,哄我去别处玩。我心有不甘的回头望去,总是看到外婆剥好了枇杷,送到外公面前,说:老头子,尝一颗。我上大学以后,有一次舅舅来信,
8、说外公受伤了。信上说,那天下午他在豆架下锄草,看到有黄蜂飞来,便用镰刀去砍,没曾想砍坏了自己的手背。其实伤口并不要紧,但老人觉得,这是死前的征兆。那年秋天,有洗脚水端来的某个傍晚,外公坐在椅子上,永远的睡着了。那时候,椅子的扶手已经断裂。我那爱好木工活的父亲拿来了工具,想要把它修好,却被外婆阻止了。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外婆喜欢把椅子搬到院子中央,坐在上面缝衣、捡豆。当椅子发出嘎嘎的声响,她就笑了。如果那把椅子空放在太阳下,那么外婆一定去了屋后的豆架下,在那里看黄色的花儿。她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五月,曾经有一朵花儿在自己的耳旁开放。也会想起那个远去的男人,曾经跪在门槛前,把花儿举过了头顶。乡邻们都知道,我的外婆是虔诚的基督徒。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前的流水,跟上帝说一会儿话。后来她的耳朵模糊了,我就买了助听器,去探望老人,临走时把一些钱塞进她的衣兜。但据说,她把那些钱拿到了镇上的礼拜堂,捐作慈善。今年春天,当花儿吐蕊、蝴蝶飞来之时,我的外婆以 94 岁的高龄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她的枕头下,还压着我最后一次给她、没来得及捐出的钱。前些天,舅舅打电话来,说那把椅子无缘无故的塌掉了。我想,外公和外婆一定在上帝那里领到了三亩水田,他们重新搭起了豆架,正坐在那把椅子上,等着花儿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