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确实不认为满腹功利是对佛法的尊敬。便去烧香,也不该有那样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时疏忽错有安排,倒要你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被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背运的时候谁都可能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但是生活,从来就布设了凶险,不因为谁的虔敬就给谁特别的优惠。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
2、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完美呢,则要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来证明。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快乐的事谁不喜欢?没有理由谴责喜欢,但喜欢与爱的情感不同。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
3、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所有的消息都在流传,各种各样的角色一个不少,惟时代的装束不同,尘世的姓名有变。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消息的传达与继续,所有的消息连接起来,便是历史,便是宇宙不灭的热情。一个人就像一个脑细胞,沟通起来就有了思想,储存起来就有了传统。在这人间的图书馆或信息库存里,所有的消息都死过,所有的消息都活着,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来继续,那样便有了未来。死不过是某一个信号的中断,它“轻轻地走”,正如它还会“轻轻地来”。更换一台机器吧有时侯不得不这样,但把消息拷贝下来,重新安装进新的生命,继续,和继续的继续。“不能”和“不宜”并不写在纸上,有时写在脸
4、上,更多的是写在心里。常常是写在别人心里,不过有时也可悲到写进了自己的心里。就业,若仅仅是为活命,就看不出为什么一定比救济好既是权利,就没有哪样是次要的。一种权利若被忽视,其它权利为什么肯定有保障?生命的惟一要求是活着残疾人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在创作意图背后,生命的路途要复杂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风格独具所指引的种种构思之间,还有着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隐的、细弱的、易于破碎但又是绵绵不绝的心的彷徨,在构思的缝隙中被遗漏了,被删除了。所以这样,通常的原因是它们不大适合于制造成品,它们不够引人,不够流畅,不完整,不够惊世骇俗,难以经受市场的挑剔。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
5、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那张三家比你家多了一只老鼠你为什么嫉妒?”他说:“废话,我嫉妒他多一只老鼠干吗?”话音未落他笑了,说“这是圈套”。但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么可以嫉妒,什么不必嫉妒,这说明你很会嫉妒。我迎着落日,走在园墙下。那园墙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是残损不堪,每一块青砖、每一条砖缝都可谓饱经沧桑,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它们,落日和它们都很镇静,仿佛相约在其悠久旅程中的这一瞬间要看看我,看看这一个生性愚顽的孩子,等候此一铁生在此一时刻走过它们,或者竟是走进它们。我于是伫步。如梦如幻,我真似想起了这园墙被建造的年代
6、,那样的年代里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刻,太阳也是悬挂在那个地方,一样的红,一样的大,正徐徐沉落。一个砌墙的人,把这一铲灰摊平,把这一块砖敲实,一抬头,看见的也是这一幕风景。那个砌砖的人他是谁?有怎样的身世?他是否也恰好这样想过几百年后,会不会有一个愚顽的人驻足于此,遥想某一个砌墙的人是谁?想自己是谁?想那时的戏剧与如今的戏剧是怎样越数百年之纷纭戏剧而相互关联?但很多动人的心流或命运早已遗漏殆尽,已经散失得不可收拾,被记录的历史不过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魔性一旦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图大展正是一路势如破竹了。人原是为了梦想而来,原就是这么乘梦而来的。漂流是自觉的
7、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报酬: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情操,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都是一步步懂得满足。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的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少有更动。倘其预设下丝毫福乐,信心便容易蜕变为谋略,终难免与行贿同流。甚至光荣,也可能腐蚀信心。在没有光荣的路上,信心可要放弃?以苦难去做福乐的投资,或以圣洁赢取尘世的荣耀,都不是上帝对约伯的期待。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他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其整体的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就是人类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艺术或文学,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难生
8、活)的是从或帮腔,要像侦探,从任何流畅的只秩序里听到磕磕绊绊的声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易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发现他人之恶等于发现了自己之丑恶的可能,因而是已经需要忏悔的时刻。只有蒙冤的往事,却无抚痛的忏悔,大约就只能怨恨不断地克隆。缺乏忏悔意识,只好就把惨痛的经验归罪给历史了,以为潇洒,以为豁达。好像历史是一只垃圾箱,把些谁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装起来隐藏,大家就都可以清洁。辉煌历史倘不是几个英雄所为,惨痛的历时也就不由几个歹徒承办。猜想是必要的。猜想的意义并不一定要由证实来支持。相反,猜想支持着希望,支持着信心。科学需要
9、证明,信仰并不需要。神,在被猜想之时诞生,在被描绘的时候存在,在两种相反的信奉中同样施展其影响。信其有者,为人的行为找到了终级评价乃至奖惩的可能,因而为人性找到了法律之外的监督。信其无者则为人的为所欲为铺开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终于降临,但种种恶念也随之解放,有恃无恐。说白了,作恶者更倾向于灵魂的无。司机是一切的结束,恶行便宣告轻松。于是他们倒似乎勇敢,宁可承担期死后的虚无,但其实是这里面掩藏着潜藏的颤栗,即对其所做所为不敢负责。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已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
10、自己许下诚的诺言。良心的审判,注定的,审判者会让被审判者都只能是自己。自我审判以什么作为标准呢?除非是信仰!或者你心里早有着一种善恶的标准,或者你就得费些心思去寻找它。这标准的高低姑且不论,单必超乎法律之外,必非他人可以代劳,那是你自己的事,是灵魂对神的倾诉、忏悔和讨教。这标准碰巧了也可能符合科学,但若不巧,你的烦恼恰恰是科学的盲区呢?便只好在思之极处得空茫处,为自己的正义,树立一份信心。者选择与树立生的发生,便视为神的显现。这便是信仰了,无须实证却可以坚守。善恶的标准,可以永久地增补、修正,可以像对待幸福那样,做永久地追寻。怕只怕人的心理不设这样的标准,拆除这样的信守,没有这样的法庭也不打算
11、去寻找它,同时快乐地宣扬这才是人性的回归。;在对人性的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会有神圣的崇拜。既然可以未来世的福报去阿谀神明,何以不能为今生的利禄去谄媚高官?贪婪鼓舞着贪婪,纷争繁衍着纷争。漠然无爱的境界不正是人间凶险的首要?倘天堂之门也是偏袒着争抢之下的强者,天堂与人间可还有什么两样?当漠然无爱的心情被逮去天堂,天堂还会永远无忧吗?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所谓另一维时空,其实是指精神的一维,这一维并不与人间隔绝,而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重叠融合。爱如果是你的心愿,爱已经使你受益,无论如何用不上大义凛然。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
12、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恨的积累。自卑开始于你第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开始于你第一次不如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别人的时候。开属于你离开母亲的偏袒和保护,独自面对他者的时候。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份云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的不可逃脱,不能轻弃。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走向别人,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心魂从那儿连结进无比巨大的存在,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但是,别人也有那样的愿望,到底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
13、把握。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哪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有笑靥掩藏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战栗,仍有未熄的对沟通的渴盼。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的。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人,要紧的是相互想念,虽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为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疏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常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人人都是一样,岂不万籁俱寂?人人都已圆满,生命再要投向何方?皈依无处。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
14、上。任何天堂的许诺,若非在路上,都难免刺激起争抢的欲望。任何所谓天堂只要是许诺了一一劳永逸地到达,通向那儿的路上都会拥挤着贪婪。若是梦想着世间不再有那样的冷淡,梦想着,被那冷淡雕铸的怨恨终于消散,所有失望过和傲慢过的心灵都能够相互贴近,那就是爱的期盼,甚至纯真的心,从不多看那冷淡一眼,唯热盼着与另外的心灵沟通,不屈不挠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寻找,那就是爱的历程。爱,原来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爱和语言意图一致让智识走向心灵伸出,让身处的孤独与惶然相互沟通,让冷漠的宇宙充满热情,让无限的神秘暴露无限的意义,巴别塔虽不成功,语言人朝着通天的方向建造,这不是能够嘲笑的,连上帝也不能。人的处境是个例,人的愿望是沟通,这两样都写在了上帝的剧本里。宇宙这支花瓶是一直打不烂的魔瓶,它总能够自我修复,保持完整,热情此消彼长永不衰退。人间这出戏剧是指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是探索而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顽固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