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瓶子 (入选 2010 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 鲍贝 一个男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他低下头，啜一口威士忌。这瓶威士忌是尊尼获加公司在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推出的尊荣极品威士忌。他在各种名酒的陈列架上，一眼看中这瓶威士忌。 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喝这种酒，而是喜欢金光闪闪的酒液和酒瓶的设计。不倒翁式的厚实的瓶 身设计令他觉得踏实安全。他抚摸着瓶身上精美的浮雕及烫金的标签，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 它的优雅高贵。 他喜欢这家叫零点的酒吧，高档、安静，背景音乐舒缓轻盈。他每次来都能遇到一些新 的面孔，他们衣着鲜亮，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或独自一人打开笔记本电脑静静地上 网。他不认识他们。有时候，他会注视一个人，
2、暗暗揣摩对方的心事，想着如果他走过去跟 对方说上几句话，他们会否成为朋友。但他从未这么做过。他是个拙于表达的人。在这个城 市里，他有好多朋友和熟悉的人，他们也常泡吧，但他几乎没有在酒吧里碰到过他们。 他又喝了小半杯。酒瓶里还剩四分之三的酒，但他已喝不动了。他明显感觉到双耳有异 样感觉。只要他的耳朵根处开始发热，他就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会出现头部昏痛的 症状。他凝视着没有喝完的威士忌，脸上隐隐显出一种缅怀往昔的笑容。那神情，像在听着 来自远处的音乐声。他点燃一根雪茄，用精瘦而苍白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他微低头，看雪茄 明明暗暗地燃。然后，他用这根烧至一半的雪茄在空中一晃，招呼来服务生，用雪茄指
3、了指 那瓶威士忌，对服务生说，存酒。 服务生很快填好了存酒牌：陈先生存。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吩咐服务生，只要他的 朋友来这里，报上陈先生三个字，就可把这瓶威士忌送给他们喝。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将酒瓶置放在存酒柜的边角上。他走过去，一一扫视酒柜里的酒瓶， 形状各异的酒瓶里盛着深深浅浅不同色泽的酒液。满瓶的 XO、半瓶伏特加、小半瓶马爹利 酒、半瓶黑方、半瓶朗姆酒、半瓶芝华士，中间最醒目的位置上，是半瓶轩尼诗。每一瓶酒 的瓶颈上，都挂着一块存酒牌，上面写着黄总、李董、倪小姐、方局长、电业局、老四等各 种不同的称谓。这些不同的称谓像一串符号，穿起一个纷繁的世界。他觑着双眼，看着站在 酒柜里的这些酒瓶
4、子，就像看着不同身份的人，以各种姿态汇聚在一起。最中间位置上的那 瓶轩尼诗是李董存的。他用雪茄指了指那个位置，要求服务生将他的威士忌放到那里去。服 务生的表情有些诧异，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客人。他说，陈先生，每一瓶酒都是客人看着我 们存放的，换来换去，恐怕下次客人来会不高兴。 把你们经理叫来。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经理很快出来了。一看是他，脸上立即挂上职业性的笑容，轻声呵斥服务生，陈先生是 我们的贵宾，怎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呢? 经理亲手将他的大半瓶威士忌放到最醒目的酒格里去。他满意地笑了笑。拿出一张百元 老人头放在吧台上，往经理面前轻轻一推。经理麻利地收了起来。 他再一次抬起眼皮，注视那
5、瓶威士忌。酒柜里的灯光有些氤氲朦胧，打在酒瓶上，金色 的酒液映照出流光溢彩的感觉，既不暗，也不亮，像永恒的夕暮薄明。 他用短信群发的方式，向手机里的所有朋友发出去一条短信：我在零点酒吧存了一瓶好 酒，你们来泡吧的话，直接向服务生要陈先生存的酒就行。 短信纷纷得到回复。大都是些表示感谢的言辞。有一个短信，在回复了感谢之外，还表 示想在哪天见他一面，叙叙旧。他马上复了信，表示感谢并期待。 一周之后，他走进零点酒吧，仍然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服务生熟练地从酒柜里取下 他的酒。他打量了一下，没有发现酒有下降的痕迹。他的朋友们没有来过这里，或者来过， 但没动过他的酒。他有些失望。在淡淡的失望里，他为自己
6、倒了一些酒，轻啜慢饮，叼一根 雪茄，任它明明暗暗地燃着，慢慢消耗掉一个晚上，然后离去。 连续几次，他都发现他的酒一动未动。慢慢浅下去的，是自己喝掉的那一点。 他走进一家叫加勒比旋风的酒吧。他知道这家酒吧，爱热闹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酒吧 中央有一个圆形舞台，五彩的人群拎着啤酒瓶狂舞乱吼。镁光射灯天旋地转，震耳欲聋的音 乐击打着人的心脏。他眉头紧蹙，穿过狂欢的人群，穿过浮浪轻佻的尖叫声，穿过啤酒、烟 草和荷尔蒙混杂的剧烈味道。这些味道和尖叫，令那么多人为之疯狂，为之离家出走。这是 垮掉的夜生活。 他坐在吧台前的高凳子上。调酒师和服务生也在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身体。所有的人都 在扭动，都在狂欢。唯独他
7、静着。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纵然投身热情洋溢的人群之 中，依然觉得形单影只。 他叼一根雪茄，点燃，然后夹于指间，招呼服务生。服务生立即凑上来，双手递给他一 本酒水单。他的目光停留在龙舌兰酒上，这种酒烈，很适合这种喧闹场合，据说能迅速把人 带入到快活狂热中去。然而他下意识地想起医生的警告，他不能再喝烈酒。他的目光继续往 下走，最终停在路易十三这一行上，这是酒水单里最贵的一种酒。他用雪茄指了指服务生说， 来一瓶路易十三。 他渴望自己也能热烈起来。可是，他仿佛并不具备这种转变能力，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 能够迅速通过酒精让心中的快感和悲伤递增。他甚至连一点点奇特的情绪都没有，只是觉得 喉咙干涩，头
8、部逐渐昏沉，隐痛在神经末梢四处窜动。他猛吸几口雪茄，想用烟来麻醉来自 身体里的隐痛。 他用雪茄招呼来服务生，要求存酒，并吩咐服务生，只要他的朋友来这里喝酒，报上陈 先生的名字，就把这瓶路易十三送给他们喝。 服务生欣然应诺，把这瓶路易十三放进存酒柜里。这个存酒柜没有分格，所有的酒瓶排 队一样紧密地挤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头。对服务生说，请把我的酒放最中间的位置上去。服 务生立即按着他的吩咐，把酒瓶放在最中间的位置上，看上去非常醒目。 他用短信群发的方式，向存在手机里的朋友发出去这样一条信息：我在加勒比旋风存了 一瓶路易十三，你们来泡吧的话，只要对服务生说陈先生存的酒，就可以免费享用这瓶酒。 手机滴滴
9、地响个不停，他再次得到了朋友们的回复。大都是感谢之类的短信。有一个朋 友说，想念他，并盼望能抽个时间与他好好聚聚。能在一起喝酒叙旧。他愉快地回了信息， 表示期待。 十二月拖着尾巴，就要消失在夜空里了。他走进念奴娇酒吧。他费力地推开玻璃门，踏 进一个并不陌生的领域。他已很多年没来这家酒吧了。多年前，这家酒吧不叫念奴娇，叫窝 居。他喜欢这个小而暧昧的空间。但生意一直不好，几番易主之后，成了现在的念奴娇，生 意竟然火爆得不得了。这里有最简单的欢愉，和最直接的性欲。这是很多男人一夜情的理想 王国。只要愿意付出适量的金钱和时间，每个男人都可来这里当一回国王。 酒吧女送过来一本酒水单，一只胳膊随意地搭上他
10、的肩膀，这是最直接的挑逗信号，但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身，摆脱了那只胳膊的挑逗。他叼上一根雪茄，点燃，轻松地吸进一口， 用雪茄向小姐指了指酒水单里的绝对伏特加。小姐心领神会地走了。他看了看伏特加下面的 一行注释：世界十大名酒极品之一，Absolut 绝对伏特加，前所未见的纯净烈酒，其纯度在 市场上可谓无出其右，一次绝对的成功! 他喝完了一盎司。又倒了一盎司。他不能再喝了!医生的警告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 立即被另一种心声替代。他往酒水里多放了一点冰块。他的头已经开始剧烈昏痛。 他深深吸进一口雪茄。拿出手机向存在手机里的朋友群发短信：亲爱的朋友们，我在念 奴娇存了一瓶伏特加酒，哪天你们来这里，可以
11、向服务生要陈先生存的酒，并祝你们夜晚愉 快!他的手机再一次得到了众多朋友的各种回音。 这些日子，他跑了很多酒吧，都是这个城市最有个性、人气最旺的酒吧，他知道他的朋 友们必然会去这些酒吧。他在每一个酒吧里都存了最好的酒。他向每一个存在手机里的朋友 群发短信，告诉他们酒吧里存了好酒，他们随时可以去喝他存的酒。但他每次去酒吧，从没 发现自己存的酒被人动过。 十二月走完了。冬天却没有尽头。他回到了零点。经历了那么多酒吧，他最喜欢这一家。 淡淡的背景音乐飘在空气中，他坐在熟悉的角落里，熟悉的服务生很快将他存的半瓶威士忌 送上来。 他几乎欣喜地发现他的威士忌浅了下去。他的朋友来过了!他的朋友尝过他的酒。会
12、是 谁呢?他开始在长长的朋友名单里搜索、猜测，他幸福地笑了。他用还没来得及点燃的雪茄 叫来服务生，前些日子有我的朋友来过吗? 服务生茫然地摇了摇头。 可是有人喝过我的酒。他用雪茄点了点酒瓶。服务生说，陈先生，真的没有，没有人动 过你的酒。 没有?他的声音含糊而悲伤，自言自语地嘀咕，明明浅了这么多。他用手比划着，徒劳 地晃了晃酒瓶。然而，他嘴上说着，心里已然萎顿。最近，他的眼睛常出现幻觉。 服务生还在耐心辩解，陈先生，真的没有人动过你的酒，请相信我们。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高声的咳嗽般的大笑，为自己倒上一杯酒，酒倒得太满了，溢出了杯 子，他一饮而尽。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朝服务生一挥，是我看错了。 那您
13、慢用。服务生礼貌地对他微笑一下，转身离开。 酒吧里明明吹着空调暖风，而他却在空气里看见没有尽头的寒冷的冬天。他的雪茄明明 灭灭，快燃到了尽头。 他喝完了一杯，又接着喝了一杯，他告诫自己，该停止了，不能再喝了，应该把没有喝 完的酒，再存放回去，等下次来喝。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直至把所有的 酒全都喝光。他感到头颅剧烈地昏痛。酒瓶空了。他握着空酒瓶把玩，存酒牌还挂在空瓶上， 毕恭毕敬地写着陈先生三个字。瓶身上有一幅精美的浮雕，底部厚实，不倒翁式的设计，多 么美而结实的酒瓶!他像欣赏一幅画，或是一幅地图，目光渐渐游离，引他走向一个不存在 的地方。 冥冥中的乐声从远处飘来。他游离了这个世
14、界。他甚至听见一场飘落的雪花，银色的， 幽暗的，迎着灯光斜斜飘落，飘落在荒芜的大地上，飘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变幻无 常，时隐时现，携着他消逝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他扶着头，竟然已感觉不到疼痛，他觉得 他的灵魂缓缓昏睡了。 服务生走过来，轻声问他，陈先生还需要酒吗? 他微弱地摇了摇头，干瘪的脸上尽量露出一丝笑意。迟钝的眼睛和分开的嘴唇，使他看 起来是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男人。他手里的雪茄燃到了指尖。服 务生说，陈先生你喝醉了。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用他燃到尽头的雪茄指了指酒瓶，请把它存起来。 可是您的酒已喝完了，那不过是一只空瓶子。服务生小声地提醒他。 把它存好!
15、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蛮横的坚定。服务生有些为难，更多的是不解。没有人会 存一只喝光了酒的空瓶子，他觉得陈先生一定是喝醉了。 叫你们经理过来!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小费。服务生受惊一样看着他，他哪见 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连说话也有些结巴。 经理过来了，一见是他，连忙赔不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经理亲自将空酒瓶摆放到那格最醒目的酒柜里。他摇晃着走过去，扶着吧台站住，双眼 像一个还没睡醒的人。他强打精神，凝聚起所有的目光，上下打量那个空瓶子。存酒牌有点 微微倾斜，以至于陈先生三个字看上去也有点歪。他没有让服务生帮他扶正，而是亲自走进 吧台，用双手扶正酒牌，手指缓慢而沉重地抚摸过陈先生三个字。他的这一动作，令站在一 边的经理和服务生肃然。酒吧里的气氛也忽然变得有些肃穆而凝重。 酒柜里的灯光，依然氤氲朦胧，空瓶子吸收了光，又反射出一些异样的光芒，既不暗， 也不亮，像永恒的夕暮薄明。 冬天走了，随手关上了一个季节的门，又推开了一个季节的门，春天携着大地万物的生 命萌动和复苏，走进了零点酒吧。经理站在存酒柜前，注视着那只气派而醒目的空瓶子，忽 然想起，陈先生好久没来了。 人民文学2010 年第 3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