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蛇有没有面孔?在道德的悖论:与列维纳斯的一次访谈 (The Paradox of Morality: an Interview with Emmanuel Levinas)中,提问者向列维纳斯提出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根据您的分析, 汝不可杀 (Thou shalt not kill)的戒律是从人的面孔(face)中显露出来的。我想问的是这一戒律是否也呈现在动物的面孔中?动物是否也可以被视为必须受欢迎的他者?拥有言说的能力是不是面孔 (伦理意义上)的必要条件呢?”列维纳斯答道:“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刻才有权利被称为面孔 。人类的面孔完全不同,只有在此之后,我们才能发现动物的面孔。蛇有没有面孔
2、呢?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1众所周知,列维纳斯认为,他者的“面孔”中呈现出一种权威(authority) 、一种戒律(commandment) 。2他者之面孔颁布“汝不可杀”的绝对律令,它是主人,是上帝。可以说,与他者之面孔的遭遇是一个伦理性事件,它命令“我”去回应他者,将他者摆在优先于“我”的位置,瓦解“我”的利己主义倾向。然而,这里的“他者”是谁?它包括动物吗?动物是否拥有“面孔”?面对采访者的提问,列维纳斯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不能回答” 。德里达指出,列维纳斯的回答令人困惑(awkward) ,并且“为了突出这种令人困惑的表达方式,他(列维纳斯)反问道:蛇有没有面孔呢? ”3德里达
3、认为,列维纳斯举这个例子绝非偶然。他指出, “蛇不仅仅是原罪的象征,世间所有的德行和罪恶也归于它。 ”4在古希腊,医疗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所执之杖是蛇杖。2希腊人认为,蛇象征着生命的恢复和更新。在圣经?创世记中,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它诱惑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使亚当和夏娃违反了耶和华的诫命。 “耶和华神所造的,唯有蛇比田间的一切活物更狡猾。”在这里,狡猾的蛇代表着反对上帝的邪恶力量。 “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的蛇与大地密切相连,它亦正亦邪,既代表着生命,又象征着死亡,它既可以是人们所崇拜的图腾,又可以是人们所恐惧的对象。可以说,它身上承载着丰富的意涵。 值得注意的是,在该
4、访谈之前,列维纳斯始终认为动物无法成为他者。5例如在整体与无限 (Totality and Infinity,1961)一书中,列维纳斯将人类与非人类区分开来,强调人类在伦理领域中的唯一优先性。他说道:“这个绝对的异质者(the absolutely foreign)可以命令我(instruct me) 。而他只能是人类。 ”6他认为,动物无法引发人类的伦理回应,它们也不会从伦理层面来回应他者。从这个方面来说,动物没有伦理学意义上的“面孔” 。多年之后,在道德的悖论访谈中,列维纳斯一改他往日的态度,在“动物是否有可能成为他者”这一问题上显得困惑不已。他采取不可知论的立场(我不知道,我不能回答)
5、来回应提问者的问题。虽然列维纳斯不再彻底否认“动物拥有面孔” ,然而他仍然将人类面孔看作是本源性的,而动物的面孔(如若有面孔的话)则是派生性的。他说道:“人类的面孔完全不同,只有在此之后,我们才能发现动物的面孔。 ”7 “蛇有没有面孔呢?”这个看似无关宏旨的提问引起了德里达的关3注。在“野兽与君主” (The Beast and The Sovereign)的系列讲座中,德里达以“蛇有没有面孔”为主题进行了专题研讨。8“人们可能会问,蛇有眼睛,有舌头,有头,那么它是否有面孔呢?”9这里的“面孔”不能被还原为眼睛、舌头、鼻子等,它具有一种伦理性维度,它“拥有表现性和脆弱性(an expressi
6、vity and vulnerability) ,它可以对我的思想和利己主义倾向提出质疑。 ”10蛇(可延伸至一切动物)有没有伦理学意义上的面孔?换言之,它能不能成为他者?能不能引起人们的伦理回应?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必须回到我们的日常经验中。劳伦斯的诗歌蛇为我们再现了人与蛇偶然邂逅的一个日常场景。在野兽与君主的讲座中,德里达对这首诗进行了细致分析,并力图对上述问题进行一一解答。 一、第一情绪:从偶然邂逅到驻足等待 在一个炎炎夏日 我着一身睡衣 一条蛇来到我的水槽饮水 茂密的角豆树散发着异香 在树之浓荫的遮蔽下 我提着水罐走下台阶 我必须等待,必须等待 因为他/它先我而来(he was at t
7、he trough before me) 有某位(someone)先于我来到水槽边 4我仿佛一个后来者,驻足等待(like a second comer, waiting) 炎热的夏天, “我着一身睡衣” ,这表明“我”在家中。一如往常,“我”提着水罐到院中水槽打水,却发现一条蛇在水槽旁饮水。一个外来者冒冒失失地闯入“我”的家中,与作为主人的“我”在水槽边邂逅。“他从幽暗土墙的缝隙中俯下身子/拖着他那松弛的黄褐色软腹缓缓爬下/越过石槽的边缘/他将喉咙置于石头底部/水龙头的水一滴滴地清脆坠下/他轻轻啜饮,用垂直的嘴” 。 “我”看到这条蛇时的第一反应是“必须等待” ,因为“他先我而来” 。诗人称
8、这条蛇为“someone” ,这表明“我”不清楚他的来历和身份。他从哪里来?土墙的缝隙是他的家吗?抑或仅仅是一个通道?于“我”而言,他是一个陌生者,一个完全相异的存在。就在这个炎炎夏日,在“我”意料之外的此刻,他突然闯入“我”的私人领域与我照面。德里达说,当他读到“有某位先于我来到水槽边/我仿佛一个后来者,驻足等待”这句话时,想起了列维纳斯经常说的一句话,即:伦理始于“你先请” (after you) 。11“尊敬他者的第一迹象便是你先请 ,这并不是某种类似你先走 (go ahead)这样的电梯礼貌语, 你先请意味着我跟随你,意味着我只有从他者身上才能意识到我自身,意识到我的责任。他者在我之前
9、,我收到他的命令你先请是我对他者说的第一句话。 ”12面对在水槽边饮水的蛇, “我”选择“驻足等待” ,这说明蛇可以引发人的伦理回应。眼前的这条蛇显然是弱于“我”的存在,如果“我”愿意, “我”可以赶跑他,甚至打死他。然而,正是他所表现出的脆弱性阻止我对他施以暴力。他的窘迫和脆弱使“我”亏欠他,对他负有责任。口渴难耐的他来“我”家的水槽边饮5水, “我”不得不暂时搁置自己的欲求(用水罐打水) ,不得不中断自己的日常规划,优先满足这条蛇的欲求。此刻,作为他者的蛇优越于“我” ,仿佛从“高处”召唤“我” , “我”对他者的统治权被颠倒了。13 二、人类教育:从细致端详到施以暴力 他抬起头,像牲畜一
10、样(as cattle do) 他来自燃烧的大地深处,通身土褐和土金色 在西西里七月的这天,埃特纳火山还在冒着烟 我所接受的教育嘱咐我(The voice of my education said to me) 我必须要将他杀死(He must be killed) 因为在西西里 黑色的蛇无害(innocent) ,而金色的蛇有毒(venomous) 我脑中的众多声音(voices in me)对我说 如果你是一个男子汉(if you were a man) 就该拿起棍棒暴打他,杀死他 就在“我”驻足等待的时间里, “我”开始观察这条蛇:“他抬起头,像牲畜一样(as cattle do) ”。
11、德里达指出, “牲畜(cattle)不仅仅指一个动物社会,它还指这样一类动物群体:人们将之集合在一起,监管它们,征服它们,将之视为可以饲养和消费的牲畜。我刚才提到对动物的驯化、训练、驯养,当然也包括对动物的饲养:牲畜便指的是供人类役使和消费的一类动物群体。 ”14牲畜是人类为了自身的目的而驯养的6一类动物,它们驯服、温驯、无害。它们的前身是自然中的野兽,后来经过人类的改良变成了家畜。它们是驯化的产物,是反自然的存在。它们是人类耕种土地和运输货物的工具,是人类食物和衣服的重要来源。可以说,它们围绕着人类的需求而存在。对动物的驯化贯穿整个的人类历史。对动物的驯化史是一部暴力和血腥的历史,它鲜明地体
12、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体现出一种以自身欲求为中心的原则。 此时,蛇于“我”而言“像牲畜一样” , “我”和蛇的地位再次发生了颠倒。在审视他之前,蛇优先于“我” ,他是先来者,我是后来者。然而,此时蛇成了“我”观察的客体, “我”与蛇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人类与牲畜之间的关系、驯化者与被驯化者之间的关系。 “我”发现这条蛇“通身土褐和土金色” ,在西西里,黑色的蛇是无害的,而金色的蛇则是有毒的。可见, “我”所面对的是一条毒蛇。德里达指出:“即便我意识到了他的危险性,我也要尊重他吗?也要让他自行其是、随心所欲吗?他来到我面前,在我之前,寻求我的好客劳伦斯所描绘的这个场景立刻转变
13、成了生死之战的场景。 ”15“我”接待的是一个危险的宾客,一个潜在的敌手,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既然如此,那么“我”还要敞开大门欢迎他吗?这是一个伦理学难题。 不论是“我所接受的教育”还是“我脑中的众多声音(voices in me) ”都教导“我”没有必要尊重这条蛇,没有必要对他好客。因为人类社会的法律规范和常识都只要求人们对自己的同类负责,没有规定我们一定要对动物负责(更何况此处的“动物”是一条毒蛇) 。 我们所许诺、所信赖的法律只对同类、同伴负责。16法律规定,7伤害同类的行为是残忍的犯法行为,伤害同伴的人是法律所不容的罪犯。换言之,人们只对同伴、邻人负有义务。这一思想强化了我们对“与我
14、最相似者” (the most similar) 、 “最切近者” (the nearest)的义务。也就是说,我们对人类负有更多的义务,而对动物负有较少的责任。我们对“更相似者” “更切近者”负有更多的义务,而对那些疏远者、陌异者负有较少的责任。17 “我”脑中的众多声音嘱咐“我”:如果你是一个男子汉(或人)(if you were a man) ,就该拿起棍棒暴打他,杀死他。一方面,如果“我”是一个人的话, “我”就该打死这条蛇,因为作为人类一员的“我”并不对动物负责,没有必要对他好客;另一方面,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汉, “我”就需拿出勇气与这条毒蛇决斗,消灭眼前的敌手,因为这条蛇可能会危
15、及“我”的生命,进而剥夺“我”作为主人的身份。 三、自我剖析:从欣喜不已到感到荣幸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十分喜欢他 他安静地来到我的家门,到我的水槽边饮水 像一个宾客一样 对此我欣喜不已 然后再悄然离去,没有答谢(thankless) 返回到燃烧的大地深处 是因为怯懦吗? 我不敢将他置于死地 是精神错乱了吗? 8我渴望与他交谈 是一种谦卑(humility)吗? 我感到如此荣幸(honoured) 我竟感到如此荣幸 虽然“我”所受的教育催促“我”将蛇杀死,然而“我必须承认,我十分喜欢他” ,我渴望和他交谈。他来到我的家门,我感到十分“荣幸”。无论“我”的教育如何教导“我” , “我”脑中的声音如
16、何嘱咐“我” ,“我”看到这条蛇的“第一欲望” (first desire)是渴望与之交谈,“第一情绪” (first affect)是欣喜不已, “第一体验” (first experience)是感到荣幸。这种欲望、情绪、体验是原初的,它发生在一切知识和识别的范围之外,抑或说它要早于知识和识别。18德里达指出, “(这条蛇)是先来者,不论他是否想(会)杀死我,我都亏欠于他,我都不应该杀死他,而应该尊重他。 ”19这便是对他者无条件的好客。这里的“无条件”有两层含义。一方面,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他是不是外人,是不是移民,是不是客人,是不是意料之外的拜访者,不管他是不是别的国家的公民,不管他是
17、人、是动物还是神,是生者还是死者,是男性还是女性” ,不管他有没有危险, “我”都要向他敞开大门,尊重他,接待他。20另一方面, “我”对他者的好客是“没有答谢的”(thankless) ,是不求回报的。就如诗歌中的蛇,他来到“我”家饮水,饮完水后, “悄然离去,没有答谢” 。无条件好客的伦理学违反了家政(economy)原则。 “economy”要追溯到希腊文中的 oikonomos(oikos房子+nomos 管理)一词,即是对自己房子的管理。所谓好客的家政原则9即是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家,选择和过滤他所邀请的客人。对于不危害他利益的客人,他开门迎接;而对于那些有潜在危险的客人,他则拒之于门
18、外。这是一种有条件的好客,这种好客只有通过排除和暴力才能实现。诗歌中“我”所受的教育以及我脑中的“众多声音”都主张好客的家政原则。以此标准, “我”对蛇的无条件好客是一种“精神错乱” ,是违背理性的,因为理性的生存法则从来不会让人放弃自身的欲求而优先考虑他者,更何况这个他者还具有潜在的危险性。可是伦理学本身就是疯狂的, “它要求我们去思考那些荒谬的、前所未闻的想法。难道伦理学本身不就是一项荒谬的事业吗?难道它不是受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a “logic” that defies logic)支配吗?”21伦理学从来不是被人们普遍接受的意识,也不是某些合乎情理的责任和义务。它在理性和逻辑之外,甚至
19、看上去是疯狂和荒谬的。然而正是这种“精神错乱” ,正是这种反理性的激情为我们开启了一种可能性:它可以瓦解人类中心主义,可以去除人类的暴力,可以重塑人与动物之关系。 当这条蛇“将头伸进那可怖的洞穴/以蛇的方式,拉直身体,缩缩肩膀,伸向更远” ,我脑中的众多声音便占了上风。于是“我四下张望,搁下水罐/拾起一根粗糙的木棍/扔向水槽” 。 四、反思自身:从懊悔不已到自我赎罪 我即刻便懊悔不已 我的行为是如此卑鄙,如此粗俗,如此低劣 我鄙视自己,厌弃人类的教育,憎恶我脑中那众多的声音 此时,我想起了信天翁 10我的蛇,但愿他能回来 因为于我而言,他像是一个君主(a king) 一个被放逐的君主,幽暗世界
20、的无冕之王 现在是给他重新加冕的时候了 就这样 我与我的一位生命之主(one of the lords) 错失了际遇 我须为我的偏狭 赎罪 虽然“我”并没有击中他,然而“我”仍对自己的暴力行径懊悔不已。 “我”痛恨自己的教育,憎恶“我”脑中的众多声音。德里达十分关注诗人的“懊悔”情绪。为了深入剖析这种情绪背后的深层内涵,德里达转向了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在原始的社会结构中,充满暴力和嫉妒的父亲将群体中的所有女性占为己有,这引起儿子们的不满。父亲对他们来说是羡慕畏惧的对象,是暴力专制的权威,是性欲释放的障碍。于是,儿子们鼓足勇气联合将父亲杀死并吞食了他。但这并没有带来成功的喜悦和自由的释放,一种复杂的悔恨心理油然而生。他们深知自身的罪恶,于是制定法令,禁止屠杀象征父亲的图腾动物,禁止乱伦。图腾崇拜、宗教信仰、伦理道德和法律禁令都是这种悔恨心理的产物,这里面有种自我审判的意味。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伦理道德起源于儿子们杀人后的悔恨心理。德里达追问道,为何儿子们杀人之后会产生悔恨心理?为何他们会觉得自己要因此遭受惩罚?这是因为在他们杀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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