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封氏闻见记摭议近三百年历史的唐代，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诸方面都有其重要地位，也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全盛时代。文学艺术空前繁荣，唐诗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当时的许多大文学家多善以俗语采入诗赋文章，期间也流传下来数种辑释有民俗语汇、俗语和时俗风尚内容的笔记杂著。有的甚至兼具准辞书性质，成为后世考查辨析唐代社会风俗史的重要文献。其中，封演记述考释有关唐代旧闻异闻、轶事掌故和典章故实的封氏闻见记 ，就是一部偏重于时俗风尚内容而又兼具准辞书性质的笔记杂著，因其考释事物故实精审详洽多有发明，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视为“唐人说部，白颜师古匡谬正俗 、李匡义资暇集 、李涪刊误之外，
2、罕其比偶”之作。 封演， 旧唐书 新唐书均无其传。就封氏闻见记有关记述可知，德宗贞元后期仍在。据岑仲勉跋封氏闻见记和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所考，封演曾于唐玄宗天宝末年中进士科，唐代宗大历初年在昭义军节度使薛崇手下做过邢州刺史，而后又曾在魏博节度使田悦僭号魏王时做过司刑侍郎。 关于封氏闻见记的版本，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著录称：“是书唐、宋艺文志， 通志 通考皆作五卷， 书录解题作二卷，殆辗转传抄，互有分合。此本十卷，末有元至正辛丑夏庭芝跋，又有明吴岫、朱良育、孙允伽、陆贻典四跋。良育跋云：自六卷至十卷，友人唐子畏2见借所抄，近又于柳大中借钞前五卷。第七卷中全局俱欠，只存末后一纸耳。今考目录所列凡一百
3、一条，第一卷仅两条，不盈两纸，亦似不完。第三卷铨曹一条，阙其末。而风宪一条全佚，不止阙第七卷。第七卷中视物远近一条，海潮一条，北方白虹一条，西风则雨一条，松柏西向一条，皆全佚。蜀无兔鸽一条，佚其前半。月桂子一条，仅完其下。石鼓一条，弦歌驿一条，又阙。高唐馆一条亦不完。其上下温汤一条又阙其末，而目录此条之下注增字，亦非仅存末一页者，中间又颇多阙字。允伽跋称，借秦酉岩本重校，意其与朱本小异欤。然称朱跋从秦本录出，则又不可解，疑久无刊本，递相缮写，又非复朱氏之旧矣。 ”就上述著录观点，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作有长篇考证和订误，可资重要参考。 流传下来的，主要有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刻本，道
4、光十年（1830 年）秦恩复刻石研斋四种本，1926 年封宝桢刻本等单行本；丛书本均为十卷，主要有清乾隆时卢见曾刊刻的雅雨堂丛书本、 学津讨原本、 指海本、 学海类编本、 畿辅丛书本等。今行本主要有中华书局赵贞信校注本（1958 年） ，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第二辑（1998 年）李成甲校点本，以及学苑出版社历代笔记小说小品选刊张耕注评本（2001 年） 。 二 清代学者卢见曾在封氏闻见记序中称赞此书“考据该洽，论辩详明” 。今人刘叶秋在谈到考据、辩证类的笔记时一再指出， “唐封演的封氏闻见记是以考证为主，兼记故实的见闻杂录于考据之外，3并记故实” ，认为卢氏所言不虚， “确实是值得重视
5、”的一部著作（历代笔记概述 ，中华书局，1980 年） 。 清人描述广东清明节的踏青野外游艺活动的一首竹枝词说到了“拔河”情景：“上巳清明胜事多，金山绝顶试抛堵。万人欢处将标夺，又向笑场看拔河。 ”（陈方平：潮州诗萃乙编卷二六）清朝光绪年间去日本留学长达十年的“濯足扶桑客” （刘珏） 增注东洋诗史另首竹枝词的注亦述及日本“国中有戴竿、上竿、走索、拔河、跳铃诸技民”以及“分朋角力日相扑” （光绪廿九年闰五月廿九日第一次发印江阴中外书报公社印本） ，说明此戏已经传入东瀛成为日本国的一项民间游艺娱乐习俗。注中考释“相扑”由来甚详而未及“拔河” 。说来，中国的“拔河”之戏源远流长，历代文献当属该书卷六
6、“拔河”条，考释最详。 拔河，古谓之牵钩。襄汉风俗，常以正月望日为之。相传楚将伐吴，以为教战。梁简文临雍部，禁之而不能绝。古用篾缆，今民则以大麻絙，长四五十丈，两头分系小索数百条，挂于前。分二朋，两朋齐挽。当大缠之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胜，就者为输，名日拔河。中宗时，曾以清明日御梨园球场，召侍臣为拔河之戏。时宰相、二驸马为东朋，三宰相、五将军为西朋。东朋贵人多，西朋奏胜不平，请重定，不为改，西朋竞输。仆射韦巨源、少师康休璟年老，随絙而踣，久不能兴，上大笑。左右扶起。玄宗数御楼，设此戏，挽者至千余人，喧呼动地。蕃客士庶观者，莫不震骇。进士河东薛胜为拔河赋 。其词甚美，时人兢
7、传之。 可以说， 封氏闻见记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或说优长，在于其对每一4进入视野的条目，无论雅俗，即或是俗语、俗语词，都一一详为考释。关注那些俗语俗语词的历史掌故、民俗语源，是其重要的考据方法。无论“打球” “降诞” “花烛” “烧尾” “饮茶” ，还是“幞头” “纸钱” “道祭”等，几乎都是每一民俗语汇条目用语的民俗语源探析。 清代一首扬州竹枝词描述清明节祭祀烧化纸钱情形说， “风里纸钱飘落水，争如天上纸鸢飞” （王仲儒：西斋编年诗 ） 。此俗由来已久。即该本书同卷所考释： 今代送葬为凿纸钱，积钱为山，蛊加雕节，舁以引柩。按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后代既宝钱贷，遂以钱送死。 汉书称
8、盗发孝文园瘗钱是也。率易从简，更用纸钱。纸乃后汉蔡伦所造，其纸钱魏晋已来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速于匹庶，通行之矣。凡鬼神之物，其象似亦犹涂车刍灵之类。古埋帛金钱，今纸钱则 皆烧之，所以示不知神之所为也。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贬误 、宋人王谠唐语林补遗一均不知“查语”何解。唯该书卷十“查谈”条于此故实所考释最为翔实： 宋昌藻，考功员外郎之问之子也。天宝中，为淦阳尉。刺史房琯以其名父之子，常接通之。会有中使至州，塘使昌藻郊外接候。须臾却还，云：“被额。 ”房公淡雅之士，顾问左右：“何名为额？”有参军亦名家子，敛笏而对曰：“查名该诃为额。 ”房怅然曰：“道额者已成可笑，识额者更是奇人。 ”近代流俗，呼丈
9、夫妇人纵放不拘礼度者为查，又有百数十种语，自相通解，谓之“查语” 。大抵近猥僻。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的“予别著郑涉好为查语，每云：天公映冢，染豆5削棘，不若致余富贵。 至今以为奇语”以及日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的“调笑又语，似谑似谶，滑稽皆为诗赘，偏入嘲咏，时或有之，岂足为文章乎” ，均可与该书互证。至于其“谈” 、其“语”何以谓之“查”？封氏亦未予解释。看来，欲考求此解，须留待当今学者矣。 三 就该书有些民俗语汇条目的考释而言，可以说是某一具体民俗事象的简明专门史。以“打球”条为例。 足球运动今已遍及全球，轰轰烈烈久盛不衰，中国号称本项运动的发源国，自话自说是不行的，必须要有令世人信服的
10、根据。该书卷六“打球”一条，不失为重要古籍史证文献之一： 打球，古之蹴鞠也。 汉书艺文志 蹴鞠二十五篇，颜注云：“鞠，以革为之，实以物，蹴蹋为戏。蹴鞠，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蹴音子六反，鞠音巨六反。近俗声讹蹋鞠为球字，亦从而变焉，非古也。”太宗常御安福门，谓侍臣曰： “闻西蕃人好为打球，此令亦习会，一度观之。昨升仙楼有群蕃街里打球，欲令朕见此蕃，疑朕爱此，骋为之。以此思量，帝王举动岂宜容易。朕已焚此球以自戒。 ”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赐观打球。吐蕃赞咄奏言：“臣部曲有善球者，请与汉敌。 ”上令仗内试之，决数都，吐蕃皆胜。时玄宗为临淄王，中宗又令与嗣虢王邕、驸马杨慎交、武秀等
11、四人敌吐蕃十人。玄宗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吐蕃功不获施，其都满赞咄此云仆射也。中宗甚说，赐强明绢数百段。学士沈俭期、武平一等皆献诗。开元天宝中，玄宗数御接观打球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可观。然马6或奔逸，时致伤毙。永泰中，苏门 d4J-，刘钢，于邺下上书于刑部尚书薛公云：“打球一则损人，二则损马。为乐之方甚众，何必乘兹至危，以邀晷刻之欢耶！”薛公悦其言，图钢之言置于坐右，命掌记陆长源为赞美之。然打球乃军州常戏，虽不能废，时复为耳。今乐人又有蹑球之戏，彩画木球高一二丈，妓女登榻球转而行。萦回去来，无不如 意，古蹴球之遗事也。 虽不过仅五百余字，便将“蹴鞠”的汉语词源、音讹变化，马
12、球与蹴鞠的关系，从军事训练项目到游艺娱乐习俗事象的由来流变，作为宫廷娱乐项目与政治生活的关系，乃至吐蕃球技球赛与中国这项事物的关系，等等，尽在其中，甚是清晰明了。 封氏闻见记有的条目内容直接以“采风”性质的目击为实证。一如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所言：“演仕于昭义，为薛嵩僚属，故书中有记嵩事二条，卷六打球条，永泰中，苏门山人刘钢于邺下上书于刑部尚书薛公云，打球，一则损人，二则损马。又道祭条，昭义节度使薛公薨，绛、忻诸方并管内滏阳城南设祭，南至漳河二十余里，连延相次。嵩弟萼事一条，卷八巨骨条，太子少师薛萼为邢州留后，亦有大骨，云沼州人掘漳河所得。皆记其所目击也。 ” 有的记述则是当时亲身经历或所见所闻
13、。例如卷五关于当时婚礼过程中的“花烛”习俗： 近代婚嫁有障车、下婿、却扇及观花烛之事，及有卜地、安帐并拜堂之礼。上自皇室，下至士庶，莫不皆然。今上诏有司，酌古礼今仪，使太子少师颜真卿、中书舍人于劭等奏障车、下婿、观花烛及却扇诗，7并请依古礼见舅姑于堂上，荐枣栗脯修，无拜堂之仪。又毡帐起自北朝穹庐之制，请皆不设，惟于堂室中置帐，以紫绫幔为之。又除俗禁子午卯酉年，谓之当梁，嫁娶者云，妇姑不相见。按，起居郎吕才奉太宗诏，定官阴阳书五十卷，并无此事，今亦除之。 个中，亦含当时官场的某些习俗，如“烧尾”： 士子初登荣进及迁除，朋僚慰贺，必盛置酒馔音乐，以展欢宴，谓之“烧尾” 。说者谓虎变为人，惟尾不化，
14、须为焚除，乃得成人。故以初蒙拜授，如虎得为人，本尾犹在，体气既合，方为焚之，故云烧尾。一云新羊入群，乃为诸羊所触，不相亲附，火烧其尾则定。贞观中，太宗尝问朱子奢烧尾事，子奢以烧羊事对之。中宗时，兵部尚书韦嗣立新入三品，户部侍郎赵彦昭假金紫，吏部侍郎崔浞复旧官，上命烧尾，令于兴庆池设食。至时敕卫陈设，尚书省诸司各具彩舟游胜，飞栖结舰，光夺霞日。上与侍臣亲临焉。既而吏部船为仗所隔，兵部船先至，嗣立奉觞献寿，上问：“吏部船何在？”崔浞步自北岸促之。遇户部双舸，上结重楼，兼胡乐一部，即呼至岸，以纸书作吏部字，帖牌上，引至御前。大悦，以为兵部不速也。俄见风吹动所帖之纸，为嗣立所见，遽奏云：“非吏部船。
15、”上令取牌探纸，见户字大笑。嗣立请科浞罪，上不许，但罚酒而已。 唐语林是宋代王谠仿世说新语体例编撰的一部笔记体唐代文史资料集。是书八卷节录选辑 50 家唐人笔记小说中的唐代政治史实、宫廷琐事、士大夫言行、文学家轶事、风俗民情、名物制度和典故考辨等资料，分别为 52 门，依内容分门系事。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8“是书虽仿世说 ，而所纪典章故实，嘉言懿行，多与正史相发明，视刘义庆之专尚清谈者不同。且所采诸书，存者亦少，其裒集之功，尤不可没” 。特别是其中所选辑的 20 余种著作今已失传，故因此书而保存下来的这部分资料殊为可贵。遗憾者，仅于卷首开列了采录书目，所采辑各条却未一一标注所出。当然，这也是
16、今人不好苛求古人的事情。 据王焕玲考证， 封氏闻见记全书 101 条，被王谠节录采辑到唐语林中的就有 54 条，超过一半。其中，有的被唐语林分拆为两条，如卷六之饮茶等。应该说，即或在全书采白 50 余种文献的 1099 条中（周勋初：唐语林校证 ，中华书局，2012 年） ，采辑本书的比例，亦十分可观。例如： 李封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罚，但令裹碧头巾以辱之。随所犯轻重，以日数为等级，日满乃释。吴人着此服出入，州乡以为大耻，皆相劝励无敢犯，赋税常先诸县。既去官，竞不捶一人。 （原出该书卷九奇政 ） 该书多半选人唐语林 ，足可见其史料价值。这一点，从当代权威辞书汉语大词典采辑其内容作为书证可
17、见一斑。不过，其有的直接采辑本书作为书证，有的却并非直接采辑本书，而通过引用唐语林相关内容作为书证的间接使用，所引证的一些唐语林书证，实乃出自封氏闻见记 ，未免遗憾。例如：汉语大词典卷六“朋”之义项释文“游戏或竞赛时临时组成的集体”之第三条书证唐语林补遗一：“拔河，古谓之牵钩，分两朋，两向齐挽。 ”实当直引、径注封氏闻见记拔河 。 9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封氏闻见记甚高：“唐人小说，多涉荒怪，此书独语必征实。前六卷多陈掌故，七、八两卷多记古迹及杂论，均足以资考证。末二卷则全载当时士大夫轶事，嘉言善行居多，惟末附谐语数条而已。其中音韵一条，记唐韵部分为陆法言之旧，其同用、独用则许敬宗所定，为诸书之
18、所未言。文字一条，论隶书不始程邈，援水经注为证。明人杨慎矜为独见者，乃演之所已言。又颜真卿韵海镜源世无传本，此书详记其体例，知元人阴时夫韵府群玉实源于此。而后人不察，有称真卿取句首字不取句末字者，其说为杜撰欺人。并知永乐大典列篆隶诸体于字下，乃从此书窃取其式，而讳所自来。月中桂一条，记桂子月中落一联为宋之问台州诗，足证计有功唐诗纪事骆宾王为僧之妄。他如论金鸡、露布、卤簿、官衔、石志、碑碣、羊虎、拔河诸条，亦皆原委详明。唐人说部，白颜师古匡谬正俗、李匡义资暇集 、李涪刊误之外，固罕其比偶矣。 ” 封氏闻见记作为一部札记式的笔记体小说，以其内容丰富、资料多样，近年来受到了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的关注。
19、王焕玲的中的俗语词训诂 （科教文汇 ，2008 年第 19 期）和从（封氏闻见记看的不足两篇文章，前者探讨了封氏闻见记对俗语词的训诂，后者就封氏闻见记的训诂资料指出汉语大词典某些词条释义和例证方面的一些瑕疵。黄聪的（封氏闻见记打球释义 （成都体育学院学报 ，2008 年第 7 期） ，就封氏闻见记打球全文的释义，指出了马球的起源，消解了以前的一些误识，使盛行于唐代的马球运动有了一条更加准确清晰的发展脉络。而万久富在（封氏闻见记的语言文字学10史料价值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1998 年第 1 期） ，则就封氏闻见记一些相关的民俗词汇条目，说明了此类习语与相关典制、掌故相联系。可以说， 封氏闻见记的历史语言学、民俗语言学和语言社会学价值，已经开始获得学界的逐渐认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