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北市的繁华,你根本想象不到“背着黑包的干瘪老头就是我,你一眼就能瞅见。 ”在电话里跟卢贵宝约访时,他这样介绍自己。 翌日,在沈阳北市场巨大的理石牌坊下见了面。如他所言,卢贵宝长得真不起眼。身材不高,清清瘦瘦,在逛庙会的人群里轻易就能淹没。可一谈起老北市,老北市里的人、老北市里的物、老北市的风流,他浑身上下立刻透出一股神气儿,像是换了个人。 曾经的老北市,客栈、妓院、镖行、当铺、电影院、相声茶馆、满清家庙、锡伯族家庙、实胜寺、基督教堂,三教九流、民俗宗教,都集中在这巴掌大的地方。 “到了晚上人都往北市场进。嘎斯灯下,这就跟无底洞似的,多少人都能容下” 卢贵宝说:“老北市的繁华,是你根本想象不到
2、的。 ” 朦胧烟花巷 1937 年,卢贵宝生在老北市的发舒里胡同。父亲是瓦匠,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两人都是闯关东来的,凭着吃苦耐劳在老北市扎下了根。 彼时,沈阳正处在伪满洲国统治之下,侵华日军大力推行亲日教育。卢贵宝父亲并不识字,却颇有是非观。 “他对日本人特别厌恶。 ”父亲不愿自己儿子接受奴化教育,一直没让他进学校。北市场,成了卢贵宝的天然游乐园。 “我就在市场里疯跑,哪热闹就往哪钻。 ” 父亲有个朋友叫“黄八脸” ,出资盖了家妓院,父亲拿出家中积蓄参了一点股份。 “那个年月,这是个不赔钱的买卖,很多有钱人都开妓院,一本万利。 ” 虽然只是风月之地,北市场的妓院也有讲究。大致分为四等,一等称寓
3、,二等称馆,三等称班,四等称堂。卢贵宝家参股的那个叫德源堂,地点在宜春里。 “那时我小啊,不明白,经常跑过去玩。总看见一群阿姨穿着花花绿绿的旗袍,擦着很重的胭脂。 ” 8 岁时,父亲觉得儿子不读书不行,把他送进了北市场的府北小学。“天天就打皇寺里面走,一天两趟” 。可没念几天,美军对日宣战,B29轰炸机经常光顾沈阳,学校关停了。 不得已,父亲和几位邻居商量,请来老师为几个孩子教书,授课地点就是德源堂二楼。总在里面玩耍,卢贵宝和姑娘们混熟了,后来还认了几个干娘。 “这个有讲究,据说认妓女当干娘小孩可以长命百岁。 ” 干娘们有些闲钱,不时给卢贵宝买切糕、药糖之类的零食。至今,他还记得老北市里的叫卖
4、声。 “卖药糖来,哪位您吃药糖来?沈阳城的那个十里香 ,块不大,它可名扬四方。想吃什么味儿,它就有什么味儿。薄荷、仁丹、菠萝蜜呀,香蕉、苹果、大鸭梨儿” 多年后,卢贵宝把老北市的这些人、这些事都写进了书里,书名朦胧烟花巷 。书出版之后,因为描述充满了历史真实感,有人甚至误以为作者是当年妓院里的常客。 “哪能啊,我那时还不到 10 岁!”卢贵宝摇头直乐, “其实就是我生活的一个场景。 ” 音乐人生 在老北市,幼年的卢贵宝看过杂耍,听过相声,看过卓别林的电影。他还学会了未来生活的营生拉小提琴。 “那时妓院里的演出很多,几乎所有妓女都会唱曲。 ”在德源堂楼上读书的两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后来卢贵宝几乎
5、都淡忘了。但楼下乐曲的熏染,让他对音乐有了兴趣。 很快,他遇到了启蒙老师。 “市场里有个卖鞋的,为了招揽顾客就在那拉小提琴。 ”琴师演奏起来很投入,常常边拉边陶醉,鞋子被偷了都不知道。卢贵宝凑过去帮忙看鞋摊,时不时还敲敲木鱼伴奏一下。耳濡目染,他学会了一些拉小提琴的简单技法。 1945 年日本战败,北市场迎来了最后的繁华。 “国民党管得松,到处都乱糟糟的。 ”卢贵宝回忆说,国民党军官甚至开着军用敞篷吉普逛妓院,带着妓女四处兜风。 “有些妓女把大腿伸到车外招摇,老百姓管她们叫吉普女郎。 ”后来,他在书里如此写道:北市场疯了。 3 年后,国民党溃败,沈阳城解放,北市场开始接受规范。陆续地,妓院关了
6、,茶馆冷清了,饭店客栈公私合营了。少年卢贵宝躲在家里琢磨各种乐器, “有眼的就能吹几下,有弦的就能拉几手。 ” 当时,北市场的一些杂耍演出还没停,卢贵宝经常去看。不过,一般人看热闹,他却总盯着音乐演奏看。有天,工作人员出来问:“你感兴趣?”他点头。 “会拉不?” “会!”卢贵宝接过小提琴,拉了一曲。“正好咱们缺人,你来吧。 ” 1955 年,18 岁的卢贵宝成了沈阳杂技团的一员。 “那会工资基本都十几元,我一个月挣 58 块,能养活一家人了。 ”年轻的他并未止步于此,“不能一辈子就在这当个小提琴手呀!” 卢贵宝梦想着进入专业乐团。有次偶然听朋友说浙江歌舞团招人,他便写信过去,得到了一次考试机会
7、。很快接到电报:速来浙歌。这份电报他至今还收藏着。 离开沈阳,卢贵宝开始了漂泊。在浙江呆了两年,又去了上海交响乐团,再去北京东方歌舞团。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辽宁歌剧院。 音乐,就这样深刻改变了一个普通老北市孩子的人生。 我要写点什么 卢贵宝的音乐之路很快起了波折。 1960 年代,政治挂帅,民众的个人生活逐渐被挤压。卢贵宝在单位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这个人生性自由,不爱受束缚,老不向组织靠拢啊。 ”他说,自己成了“白专典型” 只知道埋头钻研业务,不重视政治学习的人。 他离开了单位。经过和平区教育局批准,卢贵宝在家里教授小提琴。这是他记忆中最辉煌的一段。 “每个月挣 200 多元,一个坛肉
8、才 4 毛钱,富裕不?”此时,他牛气哄哄,身边围了许多朋友,他请大家喝酒吃肉,生活洒脱不羁。 厄运很快降临。 “文革”开始,这个没正经单位却讲排场的人,引起了众人注意。卢贵宝教课用的是外文教材,家里还收藏着解放前出版的影星秘史一书,里面提到了江青当演员的往事。他被人揭发,成了反革命分子。 卢贵宝被抓去劳教了三次,第一次关了 8 天,第二次关了 20 多天,第三次关了两年。这中间,父亲急病去世,弟弟原本考上飞行员却受牵连泡汤了。他的人生瞬间跌落谷底。 他曾几次寻死,但都没如愿。以前爱拍照片,洗照片用的定影水里有铁氰化钾,他弄出来吃了等死。结果,只是高烧一场全身脱水,腮帮子瘪了下去,没死成。 “后
9、来我分析,可能是放时间长过期了。 ” 1972 年劳教出来,卢贵宝扛过大包、掏过下水道、拉过车、烧过锅炉。一直到 1983 年平反,11 年间他干了 30 多种职业。 “司炉工的证我现在还留着,算是对那段日子的纪念吧。 ” 平反之后,卢贵宝抄起小提琴,又教起了学生。因为当年的名声还在,不少高干子女特意来求学,他的生活渐回正轨。 “我的不少学生拉小提琴都出名了,进入了各种音乐团体,有的还成了剧团领导。 ” 而此时,老北市正在慢慢消亡。 “寺庙拆了,店铺关了,老物件都没了。 ”眼看这段刻印着自己各种记忆的历史准备抽身而去,卢贵宝突然坐不住了。 “我得写点什么,留点念想。 ”他坦言说, “不这么做,
10、对不起我死去的爹妈,更对不起我弟弟。 ” 卢贵宝开始了他的老北市写作。 故事写不完 其实,他并不懂得如何写作。 “老北市这么多事,该咋下手呢?”卢贵宝觉得应该先搜集些资料,找找灵感。从 1985 年前后,他四处走访北市场里的老人,通过他们来了解以前的历史。曾经的剃头匠、杂耍艺人、庙里的和尚、走街串巷的买卖人,有一个算一个。有的只是交谈,有的卢贵宝则为他们录下了口述。“用坏了两台录音机,录了 100 多盘磁带。 “ 这中间,他结识了传奇人物祝宪章。 “祝宪章父亲跟着段祺瑞干过,他过去是沈阳的大地头蛇,也是伪满洲国日本特高课里唯一的中国人。 ”解放后,祝逃出沈阳免了一死,后来被抓住判了无期徒刑。卢
11、贵宝认识他时,祝刚从监狱放出来。 从老人口中,卢贵宝知道了很多北市场不为人知的隐情,这成为他黑道小说皇寺路大街的主体部分。 “有人夸我小说写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没有祝宪章我不可能做到。毕竟我那时还小,在北市场经历的事少。 ” 朦胧烟花巷是卢贵宝第一部小说,1986 年动笔,1990 年才完工,历时四年有余。这部小说他写得分外吃力。 “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能写出啥来?”采访中,卢贵宝几次这样自嘲。诸多人物如何出场、如何收场、笔墨轻重,这些技术问题让他好一顿琢磨。 “有时走路都在合计,跟熟人走对面都看不着。 ” 初稿写成,他不太满意,请人提了意见,又几番大改。书写好后,付印成了难事。因为写的是妓
12、院故事,沈阳的出版社不认同。在学生帮助下,书拿到了哈尔滨才得以出版面世。没有稿费,卢贵宝只要了 2000册书。 “我也不在乎稿费。要为挣钱,去教琴多好!” 写第一部书期间,卢贵宝还教着小提琴。书面世后的两年,市场几乎没有任何反响。然而到了 1996 年, 朦胧烟花巷忽然火了,其盗版书不仅遍布沈阳,连西安和乌鲁木齐也有。卢贵宝一下有了信心,1999年他彻底不再教学生,潜心写书。2006 年, 发舒里胡同出版;2011年, 皇寺路大街面世。因为三部书写的都是老北市,被誉为“北市场三部曲” 。 在当下社会,靠码字发财的人少之又少,卢贵宝过得尤为清贫。他没有退休金,没有子女,没有存款。因为当年祖产被没收,也没有房子,现在和弟弟借住在朋友一处小房中。第二部和第三部书付印后,他都没要稿费,他说不在乎。有人笑话他是半疯子, “人要就为车、为房子活着,那就白活了。 ” 2012 年,沈阳市重新对北市场翻修改造,老北市的民俗文化受到重视,卢贵宝常被请去献言。 “我跟他们说,有正事找我管盒饭都来,开闲会尽量别找我。 ”他说自己不识抬举。 现在,卢贵宝每天在家拉拉小提琴、听听音乐,有时出去走访当年北市场的老人。他说,关于老北市的书还会接着写。在他看来,老北市就是个宝藏,里面的故事永远也写不完。 责编/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