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论古埃及文献中的努比亚人提 要:古埃及存留的王室铭文和教谕文学作品中对埃及南部努比亚人的记载大多为丑化性的描写,称其为“可怜的库什人” ,有时甚至把他们比作野兽。但是在埃及官吏留下来的自传性铭文和墓室图画中又可以看到这些所谓的“可怜人”其实并不可怜,这种看似矛盾的记录背后实际上隐藏着埃及同努比亚之间交往的真正内涵。原因在于埃及国王对努比亚地区资源的需求和通过丑化异族来维护王权统治的目的。 关键词:古埃及;努比亚人;“可怜的库什人” 在其文明的发展进程中,埃及与其他国家或地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因此,古代埃及语文献也有大量对异族的描写,其中描写努比亚人者所占比重很大。在古埃及文献中,努比亚人
2、通常被称为“库什人” ,并常见于词组“可怜的库什人”中。在古埃及宣传性文学作品中,他们被描绘成“野蛮人” 、 “懦夫” 。1 但在现实中,努比亚人并不可怜。在古代,他们是尼罗河流域最强盛的文明埃及的唯一对手。正是这些 “可怜人”在埃及文明衰落时侵入埃及并建立王朝,成为“黑色法老” 。 近年来,关于埃及对外交往及埃及人的外族观念的论题,学界多有讨论且成果颇丰。2 然而,它们的讨论大多集中在埃及与西亚之间的交往以及埃及人对西亚居民的态度上。作为埃及南部近邻的努比亚,由于其在埃及文明发展过程中的多数时期处于埃及的统治之下,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往往因被简单化为统治与被统治、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而造成论著2颇
3、少。随着非洲中心论 3 的兴起,作为非洲两大重要文明的埃及文明和努比亚文明的交往以及埃及人对努比亚人的态度遂成为学界的热点问题。4 那么,被古代埃及语文献称为“可怜的库什人”的努比亚人在埃及文明发展过程所扮演的真实角色如何?埃及人为何视其为“可怜人”?解决这些问题,则需要从埃及文献中对努比亚人的描绘入手。 一、王室铭文和教谕文学中的努比亚人 根据古埃及关于努比亚的文献记载,努比亚地区 1 曾存在过很多部落与政权形式,依据努比亚的实力和埃及与其交往模式的变化,努比亚和努比亚人在埃及文献中呈现出多种不同称谓和名字。古王国时期(公元前 2686 年前 2181 年) ,埃及人曾笼统地称埃及南部的努比
4、亚地区为ta-sty2(原意为“弓形的土地”指代阿斯旺和爱德福之间的地区)或ta-nesy3(指代生活在尼罗河河谷和沙漠地区周围的努比亚居民所在地) 。但随不同时期二者的关系转变,自中王国时期(公元前 2125 年前 1773年)伊始,埃及语文献中开始大量出现 kav(库什)一词来指代努比亚,主要为地理概念,指称埃及南部的上努比亚地区。kav(库什)第一次以政治和地理概念的结合出现在第十二王朝塞索斯特里斯一世(Sesostris I,公元前 1971 年前 1926 年)统治时期,4 是指上努比亚地区科尔玛(Kerma)政权所控制的地带。从该国王登基伊始,埃及人与努比亚的联系和交往不断增多,一
5、方面是埃及继续需要来自努比亚的珍贵物品,另一方面,出现在埃及的努比亚人也越来越多,他们的职业从王室的卫兵到官吏家的仆从不一而足。正是在这一时期, “可怜” (xsy)一词正式与3库什结合起来。5 在新王国时期(公元前 1550 年前 1069 年) ,埃及人对努比亚的称谓则发展为 kav 或 kv,二者皆是对上、下努比亚地区的一种统称。不仅如此,第二十五王朝国王皮安希(Piankhy,公元前 747 年前 716 年)父亲的名字为 Kavt 卡什塔(Kashta,公元前 760 年前747 年) ,含义为“库什人” 。以上这些不同时期对“库什”的写法,都代表了不同时期埃及人对努比亚地区的观念。
6、但无论写法如何变幻,这些名称都是埃及人对努比亚的称谓,都在不同程度上指称努比亚人。而“可怜的库什人”这一指称,则从中王国时期开始直到新王国时期的灭亡,成为埃及对努比亚人称呼的代名词。 那么,古埃及人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其视野中的努比亚人是何种形象呢?在古代埃及象形文字中,埃及人称自己生活的土地为“黑土地” (Kmt) ,6 意为肥沃富饶之地,称埃及以外的地方为“沙漠” (dvrt)7 或“山地” (uast) 。8 埃及人在指代努比亚的词语 nesy 和 kav 的词尾都附加了表示山岭的符号(Y) ,强调努比亚人所处环境的恶劣。埃及人由此形成一种优越感,认为其领土之外皆是蛮夷之地。1 同时,
7、埃及人用两个截然不同的名词来指代自己和埃及周边的居民,他们自称为“人群”(rmc)2,而将埃及西北部、南部和东北部的外族统称为“九弓” (Nine Bows) ,暗示这些民族处于游牧状态并好斗。3 这里的“九弓” ,暗示这些包括努比亚在内的人手中拿着弓和剑作为武器,数字“九”则是一个虚词,表示觊觎埃及富饶田地的外族有很多,努比亚人自然成为这些手持弓箭的野蛮人之一。 在反映埃及国王功绩的图像中,同样可见大量对努比亚人的描画。4在属于早王朝时期(公元前 3000 年前 2686 年)国王阿哈(Aha,公元前 3020 年前 2975 年)的一块木雕上,这位国王被表现得极为高大,其脚下画着一个手持弓
8、箭的努比亚囚犯。4 在位于盖波尔赛赫苏黎曼(Gebel Sheikh Suliman)的一处石壁上,一个努比亚囚犯被捆绑在埃及人的船头,水中漂着大量努比亚人的尸体;5 在拉美西斯三世(Ramesses III,公元前 1186 年前 1155 年)和塞提一世(Sety I,公元前 1290 年前 1279 年)的墓室墙壁上,外族人也以衣冠不整、奇装异服或姿势怪异的形象出现。通常,埃及人皮肤用棕红色以表现其勤劳;短头,在正式场合时则佩戴假发;胡子整齐,神和国王佩戴象征地位和权力的假胡子;衣服则以白色亚麻短裙为标志。这一切都象征埃及人生活境况的安逸和生活方式的优雅。相反,绘画和浮雕上的努比亚人则身
9、材瘦小枯干。从中不难看出埃及人对努比亚人的态度。 在教谕性文学作品中,埃及人也同样尽可能地贬低努比亚人。这样的宣传性教育,无疑使埃及人把努比亚视为不适合自己居住的穷乡僻壤。更重要的是,这样恶劣的环境无法让死去的人获得再生。古王国时期一位官吏的父亲在远征努比亚过程中死亡,而这名官吏不顾危险,率领一支军队前往努比亚地区把父亲的尸体带回埃及。6 这名官吏的行为一方面体现了他对父亲的孝心,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埃及人不愿客死他乡的宗教情结,从而揭示了埃及人缺乏移居努比亚兴趣的根本原因。即使是在埃及对努比亚完全控制的新王国时期,担任努比亚总督的埃及官吏也是常常居住在位于埃及中部的底比斯而非他所掌管的努比亚。而
10、集中反映埃5及人对努比亚态度的文献莫过于新王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法庭记录,埃及人用如下的话强调供词的真实性:“如果我撒谎,愿我的鼻子和耳朵都被割下,或者把我送到努比亚去。 ”7 在埃及统治者眼里,努比亚好比狩猎场。古王国时期第四王朝国王斯奈福鲁(Snefru,公元前 2613年前 2589 年)声称 “打击并劫掠了努比亚人和牲畜” ;8 中王国时期国王塞索斯特里斯三世(Sesostris III,公元前 1878 年前 1839 年)曾这样告诫他的王子: 进攻是勇敢的,退缩是懦弱的,懦夫就是他,来自边界的努比亚人,他听信谣言,回答他的答案就 是击退他,一旦你打击他,他便会转身离去,若你退去,他便开
11、始攻击你,他们(努比亚人)不是受人尊 敬的人,他们是可怜虫,他们是胆小鬼。我见识过他们,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9 新王国时期国王图特摩斯二世(Tuthmose II,公元前 1493 年前1479 年)在征服努比亚地区之后更是把努比亚王子作为人质带回王宫,10 试图用埃及式教育对他们进行改造,这样的事例可谓举不胜举。11 如果说努比亚王子的境遇还算优厚,普通努比亚人则没有这么幸运。大部分被掳到埃及的努比亚人或沦为王室的奴隶,或充当埃及官吏家仆。埃及国王阿蒙霍特普二世(Amenhotep II,公元前 1427 年前 1401 年)在写给新上任的努比亚总督的信中说道:“千万不要对努比亚人有任何宽容
12、之心,小心他们和他们的巫师” 。1 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III,公元前 1386 年前 1349 年)祭庙墙壁描写了这些努比亚人的生存6状况:“作坊中到处是被君主俘获的各国男、女奴隶”2 二、自传体铭文中的努比亚人 从古埃及王室铭文和教谕文学中的描述来判断,可以认定,在埃及人心目中这些来自南方的努比亚人真是一群可怜却令人憎恶的人。然而需强调的是,上述文献都来源于埃及王室并具有宣传功能,目的是歌颂埃及国王和丑化努比亚及努比亚人。但考古发现证明,从公元前 4 至 1万年间努比亚社会发展水平与埃及相当。3 在属于涅加达文化第三时期的墓葬中,出土了大量具有努比亚族群文化 4 (Nubi
13、an Group)特征的陶器,其风格和工艺表明其文明发展程度与埃及文明几无二致。5 从体质和脑容量上来看,努比亚人和埃及人也很相似。6 随着努比亚地区环境和气候的改变,在埃及进入古王国时期之后努比亚文化逐渐衰落,7 但即便如此,这些努比亚人也不是埃及人描述中的野蛮人,更不是野兽。除了王室和教谕文学,在古埃及其他类型的文献中所看到的努比亚人完全是另一幅形象。 从古王国时期的大量埃及官吏自传体铭文中可以看到,埃及曾派遣大量官员前往努比亚地区进行贸易,一位名为乌尼(Uni)的大臣为获取埃及国王用来建造金字塔的石材而前往努比亚,他声称并自己前往努比亚的路途没有遇到阻碍并得到努比亚首领的鼎力相助使其平安
14、返回埃及;8 另一名为哈库夫(Harkuf)的埃及贵族同样奉国王之命来到努比亚进行贸易,但是得知努比亚部落首领不在驻地时,这名官吏甚至辗转努比亚首领与利比亚部落发生冲突的地方并帮助努比亚人解决纷争,随后才同其进行贸易谈判。9 不仅如此,在埃及统治者派往努比亚地区的远征军中7也有努比亚人的身影,这些人早在古王国时期就来到埃及生活,其中不少人在埃及军队中充当埃及和努比亚之间的中介人,他们成为埃及同努比亚进行贸易往来的特殊使者,并且为新王国时期埃及派驻努比亚的总督行政机构的确立和有效地运转做出了贡献。10 从上述古王国时期的官吏自传体文献中很少看到丑化努比亚人的字句,出现的是以平等的身份与埃及人进行
15、频繁的和多种贸易活动的努比亚人。 中王国时期,埃及人同这些南部的努比亚人交往更加频繁,原来游牧在沙漠地带的努比亚人来到尼罗河谷地带定居,许多迁徙到埃及境内的努比亚人被埃及政府收编,充当维护地区秩序与安全的警察。这些努比亚人因作战勇敢,善于使用弓箭等武器而得到埃及国王的重用,甚至在埃及对亚洲人的战争中充当步兵和侦察兵。1 同样是在这一时期,很多努比亚人与埃及人通婚,他们并非都处在埃及社会的底层,而是逐步进入上层社会。有的学者甚至推测,埃及第十二王朝的创建者阿蒙尼赫特一世(Amennemhet I,公元前 1991 年前 1962 年)的母亲很可能拥有努比亚血统。2 而这些在埃及官方文献里被定格为
16、“可怜的”努比亚人也并非低人一等,他们中的许多人拥有埃及名字,并很快地融入埃及社会。在下努比亚地区,一个名为提赫马乌(Tjehemau)的士兵在墓室铭文中甚至他夸耀自己不仅是埃及士兵而且还是努比亚人:“(国王)穿过整个国土,决定去杀戮亚洲人,当亚洲人的军队逼近时,底比斯陷入逃散状态,正是我这个努比亚人提赫马乌,使得底比斯重整旗鼓。 ”3 显然这名士兵得到了埃及国王的重用,而另一名努比亚人也在自己的自传铭文中很自豪地宣称他是埃及的好“公民” 。4 8在中王国末期埃及国力衰落之时,努比亚文明再次繁荣起来。这些曾经被埃及官方文献视为劣等民族的努比亚人建立了科尔玛(Kerma)王国,随后向北扩张,先后
17、夺取了埃及在边境建造的军事要塞,占领了埃及南部的重镇埃里芬提尼(Elephantine) 。努比亚人不仅盘踞于此,甚至还出现了埃及人为努比亚人服务的场景:一名任职于布亨(Buhen)地区的埃及官吏在自传铭文中大肆炫耀自己任职于努比亚人的政权,很自豪地描写了他是如何出色完成努比亚长官交给的任务;5 另一名来自艾德福(Edfu)的埃及人也甘心为努比亚统治者效劳,服役期满后回到老家为妻儿买房置地。6 这些臣服于努比亚人的埃及官员的下场如何不为人所知,但这些现象随着努比亚与埃及之间力量对比的变化而增多。在埃及截获的努比亚同喜克索斯国王的信件中甚至发现,喜克索斯人企图同努比亚人进行结盟,进而联合对抗当时
18、政权孱弱的埃及本土政权底比斯王朝。7 新王国时期,在埃及宫廷的高级官吏中,同样可以找到努比亚人的身影。第十八王朝国王哈特舍普苏特(Hatshepsut,公元前 1508 年前1458 年)统治时期,一位努比亚官吏捷胡特霍特普(Djehut-hotep)得到国王的重用,同埃及人一起负责努比亚地区的行政工作。其墓葬建在瓦迪哈弗拉(Wadi Halfa)以北大约 20 公里处,墓室按埃及新王国时期贵族墓在山崖上开凿。墓室中完全是埃及风格的装饰,墓室浮雕中展现了捷胡特霍特普在视察农业生产的情景,并以埃及人的方式接受奴隶的敬礼。浮雕中还展现出埃及人的战车等物件,以及捕猎等埃及贵族的传统活动。如果不是墓主
19、人同时刻写了他的努比亚名字,根本无法辨别9他的努比亚身份。8 另一名任职于图坦卡蒙(Tutankhamun,公元前 1332年前 1323 年)时期的努比亚官吏海卡奈福(Hekhanefer)同样展现了自己在埃及宫廷中的地位和权力,在他位于下努比亚地区图什卡(Toshka)的墓室墙壁上刻着象形文字,而他则身着埃及人的华贵服饰。不仅如此,他还为自己取了埃及语的名字海卡奈福,这个名字在埃及语中义为“美好的统治者” 。如果不是在第十八王朝最为著名的努比亚总督胡伊(Huy)的墓室墙壁上有可以证明他的努比亚身份的文献,9 同样可视为一名纯正的埃及贵族,而非努比亚人。上述文献展现出的努比亚人形象与王室铭文
20、和教谕文学作品中刻画的犹如群氓的努比亚人形象形成鲜明对照。 不仅如此,在埃及王权再次衰落的新王国末期,这些被埃及人称为“可怜人”的努比亚人更是一举挥兵北上,攻占底比斯,成就了埃及文明史上最为独特的努比亚王朝统治时代。这种主仆关系的颠倒恐怕是埃及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更加富有讽刺意味的是, 攻占埃及的努比亚君主们一改埃及新王国末期的政治颓势。努比亚王朝国王们在夺取埃及政权,在牢牢控制底比斯,暂时稳固了埃及混乱的政治局面后,在外交上一改新王国末期的埃及国王颓废的形象,在面对亚述人的进攻时,他们不仅没有退缩,而且主动迎战。努比亚国王塔哈卡(Taharqa,公元前 690 年前 664 年)率领军队同亚述
21、人进行征战,成功阻截了亚述国王阿萨哈登(Esarhaddon,公元前 680 年前 669 年)对埃及的进攻,延缓了埃及被亚洲入侵者征服的脚步。1 努比亚王朝的国王们不仅用武力征服了埃及,而且还给埃及文明带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文化上的复兴。这些带着埃及王冠的“可怜人”极度崇尚埃及古王国时期的文化艺10术传统,他们称自己才是埃及文化的真正继承者。故此,努比亚国王沙巴卡定都埃及古王国时期的首都孟菲斯,修复和兴建阿蒙神庙,并重新修订了古埃及三大神学体系之一的“孟菲斯神学” 。2 第三中间期时期,在埃及经历了利比亚,亚述和波斯等异族统治后,努比亚文明不但没有衰退,反而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此时他们不再一味寻
22、求北进,转而向南部非洲寻求自身的发展,以政治宗教中心盖博尔巴卡尔(Gebel Barkal)3 为中心,并逐渐向南发展,孕育了黑非洲自己独特的文明形态。即便是在埃及文明走向衰亡的过程中,努比亚人所创造的黑色文明仍在非洲内陆延续着。 综上所述,埃及南部的努比亚人并不像王室和教谕文学描述的那样可怜和卑鄙,如同野兽,相反,他们是生活在尼罗河上游的埃及的竞争对手。在努比亚与埃及的竞争中,双方势力此消彼长,虽然大部分时间内埃及处于主导地位,但在埃及文明的三个的混乱中间期时期,努比亚人抓住了机遇,成功完成了角色逆转。他们不仅不再是可怜的努比亚人,而且成为埃及人的国王,成了“伟大的黑色法老” 。 三、努比亚人形象差异的动因 古埃及王室铭文和教谕文学对努比亚人的描写与官吏自传铭文中有关努比亚人的图文迥异。这些看似矛盾的记录中却都隐藏着埃及国王和上层对努比亚资源的渴望及维护王权统治的真实意图。 首先,埃及人对努比亚人鄙夷的描写掩盖了他们对努比亚地区物产的渴望。西方古典作家希罗多德曾说埃及是尼罗河最好的赠礼,诚然,尼罗河水的泛滥给埃及带来肥沃的土壤和无限生机,但同时埃及也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