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在毕节搞计生如何解决贫穷与发展?从当年的刮扎罚到单独二胎的放开,计划生育莫不是一件异常敏感的事。本文作者顾久先生作为一名高知,曾官至贵州省人大副主任,这是他 9 年前在毕节试验区主管计划生育经历的回忆。看官,不知您读后还会对计划生育政策有那么多不解吗? 编者 我在七七级中文系读完后,投往山东大学读硕士学“训诂” ,是古代汉语中的一个分支,研究词义的。成天追在一群古人的屁股后面,泡在说文解字 广雅疏证等古书中间好像一群考古人在前人挖掘过财富的墓穴中刨了又刨、筛了又筛;又遇到殷孟伦先生作导师,是大名鼎鼎黄侃黄季刚的弟子,提倡“扎硬寨”看重扎实的古书根柢。记得某同学惊诧道:“我的天,成天落在这些
2、古书坑坑里,把性细胞都杀光喽!”当然, “硬寨”没扎稳,回到母校,接触的又无非是些古代汉语、中华文化、中外语文教育、乃至于语文教学法等。总之,常叨叨的是语言文字的形、音、义之类,与计划生育工作的刮、扎、罚相距甚远! 2000 年冬天,贵州省委统战部伍部长通知我到他寓所。部长水平高,三下五除二就结束了我的教授生涯。谈话的大意是:你这个教授也算当到尽头了(当时教授不像现在分等级) ,该到地方去学点现实知识,为社会服务啦之类。我问到哪里,他说到毕节。我说“好嘛” 。几天后就去了毕节。毕节彭专员问我想做些什么工作,我说文化、教育还熟悉。彭专2员审慎,不久到省委当面向当时分管此项工作的王三运同志请示。三
3、运说教育、文化他都熟,拿个不熟的给他做。又问彭,毕节哪样工作最压脑壳,专员答计划生育,三运说:“那就让他分管计划生育!”原先那些同事和学生们听说我分管计生,有人就打趣:“?,省委组织部硬是有点黑色幽默嘞,把我们学训诂的教授弄去搞计划生育噢!”有次回中文系,几名中年女教师还讪笑:“请问顾老师,搞计生有哪样体会?”我答:“有点感觉了。比如见到你们就职业性地反应:这几位妇女结扎了没得?”惹得大家哄笑了一番。 玩笑归玩笑,几年计生下来,还是有了些理解、体会、体谅和体验。到毕节地区的 2000 年,全国的第五次人口普查刚做完。给出的数据是,当年毕节地区出生的人口 14.11 万人。为分析这个数据,我用自
4、己并不擅长的数学算了一笔账。除以 365 天,毕节每天出生 386 个孩子,而当年公布的数据,全世界每天出生 37 万人。如果以上数据不错,那么每当这个地球上出生 958 个婴儿,其中就有一个是毕节的!我暗暗吃惊。追问自己,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靠什么生存的?结果是,当年毕节有 93%的农业人口,这些孩子的父母绝大多数肯定是吃土地的。我再查了查毕节可耕土地的总量,把它与世界的作对比,毕节的只占世界可耕土地的2/10000 左右。1左右的出生人口,要靠这块贫瘠的土地来养活!又追下去,毕节的土地质量如何?据说,土地按肥力分八类,一类最好,八类最差,而一、二、三类土在毕节都是零,主要是后面几类土。而且,
5、93%在山坡上,其中还有 47.5%的水土流失。 “水土流失”是个冷静的词语,3有人动情地称之为“地球的大血管在流血” 。刚坐进毕节行署那个办公室,面对这些数据,我感到背上汗涔涔的。 “知道”是一回事, “理解”是另一回事。我对“省情”两个字的分量有点理解了。 一开始住在毕节洪山宾馆的中楼。这是一个二层的苏式老建筑,木地板、木扶手,走路吱咯响。想来当年此处阡陌纵横、茅檐低小的田间有幢小楼,一定分外吸引眼球,但此时却是暮年景象。我住的 15 号房间是唯一的套间,矮窄阴暗,但老服务员给我说:当年胡耀邦总书记就在这 15 号房间住过,后来省委书记胡锦涛同志也在 15 号住过,这张床,说不定还是当年他
6、们睡过的呢。我顿时觉得,自己离他们原来那么近!1983 年的最后一天,耀邦书记发着烧,当时山路上结着“桐油凌” ,房间没有暖气,工作人员专门为他抬来一个铁炉子。他就在外间客厅里摊开一张地图,在毕节大方与四川纳溪的山道上用力划了一条线,后来人们沿着这条线修筑了大纳公路。两年后的 1985 年,锦涛书记来到毕节。此前因为新华社记者刘子富到赫章海雀(念第一声)乡采访,见当地百姓住极简陋的茅草房。推开一扇破门,见一位妇女上身没有穿衣服。见有外人,就用双手捂着胸口,还喃喃自责道:对不起政府,我们太穷,没有衣服穿。对不起政府!(听了叫人难受)刘子富为此写了篇内参,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的习仲勋看到了,掉了
7、眼泪。不久,胡锦涛就任贵州省委书记,据说习仲勋同志对他说:“小胡,毕节的老百姓多好啊!要是饿死一个,我唯你是问!”锦涛书记到任后就往毕节考察,或许,就是那次他住过这间房?有时我躺在那张老床上往上看,想着当年的锦4涛书记是否也曾因毕节的窘状而盯着这块掉着灰的天花板?那时,他想了些什么?当年的毕节是一块高寒破碎的山地小农业生产区域,人口众多,生态恶劣,很是贫困,胡锦涛就称这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 。我突然懂得了他在毕节建立“人口控制、生态建设、开发扶贫”三大主题试验区,是想要走出一条解决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新路子来。后来,听到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发展观”时,我觉得很是亲切。乃
8、至感到,这个思想的雏形,说不定就是在毕节孕育出来的,说不定还是在这块掉着灰的天花板下的灵光一现呢! “理解”是一回事, “体会”是另一回事。这次,我是真有点体会了。理解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必要,体会了首长的意图,就该大刀阔斧干好计生工作了吧,但毕节的计生工作真难!有位省领导给我说,私访时发现毕节有个妇女,生了 9 个娃儿还没有做结扎手术呢。刚接手这项工作,就因为毕节计生数据挂末被省委、省政府的分管领导叫去“诫勉谈话” ,比警告稍客气些。表态时,我冒出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引得大家哄笑,我也跟着苦笑。记得某县要推进“二女结扎工程” ,就是给生了两个女孩的母亲作输卵管结扎手术
9、。议定每户手术后奖励几千元,算了全县育龄妇女人口账后,该县为此贷款了近千万元。但到年底一问,全年才做了不足十户!我有些嗔怪,分管的副县长是个责任心极强的女士,泪汪汪地解释:“下不了手呀,专员!第一户人都按在手术床上、刀都放在肚皮上了嘛,人还在扳(挣扎) 。医生做工作时不小心,她滚下床一头就往墙上撞呀;第二例都拉到三楼上了,5说是要上厕所,不注意就从三楼上跳了下来呀!摔断了腿,又赔了好几万专员,下不了手呀!”还有一次,某市将几个大月份孕妇引了产,我到病房去慰问,未及进门就听见一阵嘤嘤的哭声。我劝:“别哭了,刚做手术哭对身体不好。国家也是为你们好,把已经生了的几个娃儿养好、教好,以后读大学有了出息
10、,你们的生活才有大改变嘛。娃儿多了,教和养都难嘛。 ”一个妇女抽泣说:“我们也晓得国家的好意,但不生个男娃儿,在家里面受气,抬不起头嘛。 ”我仿佛看见她们男人和婆婆凶巴巴的脸,一时语塞在传统农业社会里,扩大产品生产的主要手段是扩大劳动力的数量,且当时农村还没实行合作医疗,养大个娃儿不像城市那样有保障。有人说农民们“生育观念落后” ,我不敢说这样的话观念是从脑袋里产生的,但人的脑袋却是长在活生生的肉体上的,而且一个个活生生的肉体是要生长在活生生的环境和群体中的。总不好居高临下谴责农民兄弟的肉体天生落后吧、不好锦衣玉食谴责农民兄弟环境太差吧!马斯洛说人有五个层面的需要:保障生存、安全、情感、尊重和
11、自我实现。对农民来说,多生孩子才有充裕的致富劳动力,才能有效保障生存;才有养老保障,拥有安全感;他们的社会地位不高但在孩子面前地位不低,可以获得情感和尊重;乡下常听到这样的吵架:“你算哪样嘛,你家咋个了不起,也只是生了四个嘛,还只有一个男娃儿;我家光儿子都有五个!”此时,孩子多(特别是男孩多)大抵像高等院校里评上教授、官场上升一级官一样,有一种自我实现的超越感和满足感。邓小平同志说:发展是硬道理,这是站在国家立场上说的话;毕节的农民兄弟会说:多生娃儿就是发展,就是硬道理,这是站在百姓立场说的6话。 “体会”是一回事, “体谅”是另一回事。我能体谅农户乡亲们了。 在毕节搞计生,我其实具体接触计生
12、户很少,主要工作不外是开开隆重而其实没有多少新意的会议,说说正确但难以落到实处的话语,看看辛苦但很难做好工作的基层之类。开始以为行政管理不外就这一套:拟定正确的思路,组织有力的班子,保障起码的条件,督察制定的计划,实施既定的奖惩之类。有一次,地委开几大班子会,要认证计划生育工作数据的真实性,朱书记说我分管计生,要我来认证。我当时说的话一定让人感到二冲二冲、愣头愣脑的:“今年干部面临上下流转,所以报上来的数据要比我在下面看到的好得多。 ”这句话就像一勺冷水泼到滚烫的油锅里。有人就骂:“这狗日的顾久!老子们累死累活的,他一句好话都不得。 ”有人发狠,说不给我卖命了,要把我从毕节挤走云云。开头我想不
13、通:做错哪样了?不就是要实事求是么?不久,某分管这项工作的女副市长含笑当面批评我:“顾专员,你太自私了嘛!”见我诧异,她解释说:“你是从高校来的,不做官了还能回去当老师。而他们,好不容易熬到这个岗位上,辛辛苦苦,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吃饭嘛。 ”我突然就此明白了好多事。我们这种体制下,行政的实质就是层级施压,这其实是从打仗演化到计划管理模式的。上级之所以能施压,是因为掌握了下级的官帽子和钱袋子。下级之所以要服从,首先关心的是自身的官帽和钱袋,而难以思考上级那些高尚的意图。如果某项工作是受民众欢迎的,下边的工作就好做,上级的意愿变形少;如果民众有抵触,如当年收税和计生工作,百姓简称“要钱”和“要命”
14、 ,工作就推不动。层层7施压的法宝是掌握别人的官帽和钱袋,农民又不得上级掌握的官帽和钱袋,所以基层干部的工作就举步维艰。层级施压的结果,在效率上,可能层级递减和层级偏移,在效果上,可能层级作假层级“注水” 。在这个历史时段和这个权力架构下,我们的基层干部,特别是计生工作者,其实是费力不讨好、上下挨批评的那一群人。于是,我真诚地向大家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书生,他们的工作其实做得很不容易而且很有成绩,感谢他们并致以歉意。以此重启自己的计生进程。逐渐地,大家的心近了些,颠簸在一起,喝酒在一起,各种“计生段子”也逐渐听得多起来。这些似真似假的段子,往往是基层计生工作者放松神经、驰骋口才、调剂生活的必需品
15、。比如,有一则是说计生工作者白天先下乡摸排超生大月孕妇情况,细致到晓得她晚上睡在那间床,如何进去如何出来等。晚上计生公安妇联等联合小分队偷偷摸进村寨。但狗比人惊觉,先自报警。老公公年龄大了,睡眠也惊醒些,正想下床屙尿,听到狗咬,得知计生小分队来抓媳妇做手术。赶忙将媳妇换到自己床上,想一想,自己躺在媳妇床上。乡下没得电灯,小分队冲进媳妇房间,连人带床单一道挽起,用杠子一穿,抬起就往村外跑。老公公暗笑,但颠两下憋不住尿,哼哼着在小路上就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妇女主任细心,说:“糟糕,是不是孕妇早产出羊水?”用手去探其胯间,失惊道:“完了!还是难产,有一只娃儿的小脚脚都伸出来喽” “体谅”是一回事, “体验”是另一回事。慢慢地,我能体验基层计生工作者的生存状态和心态了。 到了 2005 年春天,我正自驾越野车往纳雍的山道上,电话铃声响起,8统战部伍部长又来电话,叫我周日到他家去一趟。这次,他还是用三下五除二的简洁口气道:你下去快 5 年了吧?地方工作的特点你基本清楚了。我们共产党人组织管理社会的优点你看清楚了,缺点也看清楚了。回来吧!于是,我回到了省会贵阳,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 我的毕节计生生涯自此画上句号 作者单位:贵州省文史馆 责任编辑:姚胜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