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经典背反及其他内容摘要:文学一路走来,其规律并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童年的神话、少年的传说、青年的戏剧、中年的小说、老年的传记是一种概括;由高向低、由强至弱、由大到小等等,也不失为是一种轨辙。当然,这些并不能涵盖文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事实上,认知与价值、审美与方法等等的背反或迎合、持守或规避所在皆是。况且,无论“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 ,文学及文学经典是说不尽的,这也是由人、由时代社会及经典本身的复杂性、丰富性所决定的。关键词:经典背反下现实主义跨国资本主义 作者简介:陈众议,文学博士,毕业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拉美当代小说
2、流派(1995 年)、 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1999 年)、博尔赫斯(2001 年)、 西班牙文学“黄金世纪”研究(2007 年)、堂吉诃德的长矛(2008 年)等。 迄今为止,世界文学明显呈现出自上而下及由外而内、由强到弱、由宽到窄、由大到小的历史轨迹。所谓自上而下,是指文学的形而上形态逐渐被形而下倾向所取代。倘以古代文学和当代写作所构成的鲜明反差为极点,神话自不必说,东西方史诗也无不传达出天人合一或神人共存的特点,其显著倾向便是先民对神、天、道的想象和尊崇;然而,随着人类自身的发达,尤其是在人本取代神本之后,人性的解放以几乎不可逆转的速率使文学完成了自上而下、由高向低的垂直降落。如今,世界
3、文学普遍显示出形而下特征,以至于物主义和身体写作愈演愈烈。以法国新小说为代表的纯物主义和以当今中国为代表的下半身指涉无疑是这方面的显证。前者有罗伯葛里耶的作品。葛里耶说过, “我们必须努力构造一个更坚实、更直观的世界,而不是那个意义(心理学的、社会的和功能的)世界。首先让物体和姿态按它们的在场确定自己,让这个在场继续战胜任何试图以一个指意系统指涉情感的、社会学的、弗洛伊德的或形而上学的意义把它关闭在其中的解释理论。 ”“与此相对应,近二十年中国小说的下半身指向一发而不可收。不仅卫慧、棉棉们如此,就连一些曾经的先锋作家也纷纷转向下半身指涉,如余华的兄弟 、苏童的河岸等等,是谓下现实主义。这在上世
4、纪五六十年代的西方“嬉皮士文学” 、 “新小说”或拉美“波段小说”中便颇见其端倪了。 由外而内是指文学的叙述范式如何从外部转向内心。关于这一点,现代主义时期的各种讨论已经说得很多。众所周知,外部描写几乎是古典文学的一个共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明确指出,动作(行为)作为情节的主要载体,是诗的核心所在。亚里士多德说, “从某个角度来看,索福克勒斯是与荷马同类的摹仿艺术家,因为他们都摹仿高贵者;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又和阿里斯托芬相似,因为二者都摹仿行动中的和正在做着某件事情的人们”(42)。但同时他又对悲剧和喜剧的价值作出了评判,认为“喜剧摹仿低劣的人;这些人不是无恶不作的歹徒滑稽只是丑陋的一种表
5、现”(58)。这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古希腊哲人对于文学崇高性的理解和界定。此外,在索福克勒斯看来, “作为一个整体,悲剧必须包括如下六个决定其性质的成分,即情节、性格、语言、思想、戏景和唱段” ,而“事件组合是成分中最重要的,因为悲剧摹仿的不是人,而是行动和生活”(转引自亚里士多德 64)。恩格斯关于批判现实主义的论述,也是以典型环境为基础的。但是,随着文学的内倾,外部描写逐渐被内心独白所取代,而意识流的盛行可谓世界文学由外而内的一个明证。 由强到弱则是文学人物由崇高到渺小,即从神至巨人至英雄豪杰到凡人乃至宵小的“弱化”或“矮化”过程。神话对于诸神和创世的想象见证了初民对宇宙万物的敬畏。古希腊悲剧
6、也主要是对英雄传说时代的怀想。文艺复兴以降,虽然个人主义开始抬头,但文学并没有立刻放弃载道传统。只是到了 20 世纪,尤其是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时期,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才开始大行其道。而眼下的跨国资本主义又分明加剧了这一趋势。于是,宏大叙事变成了自话自说。 由宽到窄是指文学人物的活动半径如何由相对宏阔的世界走向相对狭隘的空间。如果说古代神话是以宇宙为对象的,那么如今的文学对象可以说基本上是指向个人的。昆德拉在“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中就曾指出, “堂吉诃德启程前往一个在他面前敞开着的世界最早的欧洲小说讲的都是一些穿越世界的旅行,而这个世界似乎是无限的” 。但是,“在巴尔扎克那里,遥远的视野
7、消失了再往下,对爱玛包法利来说,视野更加狭窄”而“面对着法庭的 K,面对着城堡的 K,又能做什么?”(9-11)但是,或许正因为如此,卡夫卡想到了奥维德及其经典的变形与背反。 由大到小,也即由大我到小我的过程。无论是古希腊时期的情感教育还是我国古代的文以载道说,都使文学肩负起了某种集体的、民族的、世界的道义。荷马史诗和印度史诗则从不同的角度宣达了东西方先民的外化的大我。但是,随着人本主义的确立与演化,世界文学逐渐放弃了大我,转而致力于表现小我,致使小我主义愈演愈烈,尤以当今文学为甚。固然,艺贵有我,文学也每每从小我出发,但指向和抱负、方法和视野却大相径庭,而文学经典之所以比史学更真实、比哲学更
8、深广,恰恰在于其以己度人、以小见大的向度与方式。 且说如上五种倾向相辅相成,或可构成对世界文学的一种大处着眼的扫描方式,其虽不能涵盖文学的复杂性,却多少可以说明当下文学的由来。如是,文学从摹仿到独白、从反映到窥隐、从典型到畸形、从审美到审丑、从载道到自慰、从崇高到渺小、从庄严到调笑“阿基琉斯的愤怒”变成了麦田里的脏话;“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变成了“我做的馅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一、历史或由来 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虽然不完全受制于生产力和社会发展水平(况且文学大都来自作家的个体劳动,所面对的也是作为个体的读者,因此是一种个人化的审美和认知活动,取决于一
9、时一地的作家、读者的个人理智与情感、修养与好恶);但无论多么特殊,它又毕竟是一种意识形态,终究是时代、社会及个人存在的反映。从历史的维度看,世界文学(从最初的神话传说到史诗,从谣曲到格律诗,从悲剧、喜剧到悲喜剧乃至小说)体裁的盛衰或消长印证了这一点;以个案论,也没有哪个作家或读者可以拽着自己的小辫离开地面。但是,文学的“有我” ,文学的主体意识却是逐渐实现的(由集体经验或集体无意识向个性或个人主义转化)。在西方,在古希腊文学当中,个性隐含甚至完全淹没在集体性中。从古希腊神话传说到荷马史诗乃至希腊悲剧,文学所彰显的是一种集体意识或集体无意识。个人的善恶、是非等价值判断是基本看不见的。神话传说不必
10、说,在荷马史诗中,无论是帕里斯还是阿伽门农,也都是英雄豪杰,基本没有谁对谁错、谁是谁非的问题。在古希腊悲剧中,作者的善恶观和价值取向也都是深藏不露的,甚至是稀释难辩的。如果有什么错,那也是命运的安排。命运使然,神谕如斯,以至于一切逃脱的企图最终都成为终结的条件。因此,关键是 情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讲情节,而且认为情节是关键,位居悲剧的六大要素之首。 古罗马时期,尤其是在以基督教文化为核心的善恶观确立之后,西方取得了相对统一的世界观,而这种世界观几乎贯穿了整个中世纪。作家的个性和价值取向一直要到人文主义的兴起才开始凸现出来。是谓“人文主义的现实主义” 。到了浪漫主义时期,作
11、家的个性得到了空前的张扬,甚至开始出现了主题先行的倾向。正因为如此,相对于“席勒式”的观念化倾向,马克思和恩格斯十分推崇情节与内容完美结合的“莎士比亚化” 。但主题先行的倾向一发而不可收,现代派则几乎成了观念的演示。情节被当作冬扇夏炉而束之高阁。于是文学成了名副其实的传声筒及作家个性的表演场。因此,观念主义、形式主义、个人主义大行其道。与此同时,文学主观空间恰好呈现令人困惑的悖论式发展态势。一方面,文学(包括作家)的客观空间愈来愈大(从歌之蹈之的狭小区域逐渐扩展至整个世界),但其主观空间却愈来愈小。比如文学家(尤其是人物)的视野从广阔的外在世界逐步萎缩到了内心深处。也就是说,荷马时代的海陆空间
12、逐步变成了卡夫卡式的心理城堡。而今,互联网的虚拟空间又迅速取代了这个心理城堡,从而使人与人的交流变得更加困难。众声喧哗,却言人人殊。人言啧啧的狂欢景象仿佛使人身处高分贝噪音之中。这就是说,一方面世界变成了地球村,但另一方面人与人的关系却愈来愈疏远、隔膜。 即便如此,第三世界作家总体上并没有,也无法从狂欢中获益。比如那些所谓的后殖民作家,虽然生长在前殖民地国家,但文化养成和价值判断未必有悖于西方前宗主国的意识形态。像近年来获得诺贝尔奖的加勒比作家沃尔科特、奈保尔和南非作家库切,与其说他们是殖民主义的批判者,不如说是地域文化的叛逆者。沃尔科特甚至热衷于谈论多元文化,称那些具有强烈本土意识的作家是犬
13、儒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者(Walcott 37)。 这往往会使我们联想到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说法。在歌德看来,世界文学的远景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民族文学并存交流的美好的、和谐的图景。而歌德恰恰是在读了好逑传 、 花笺记 、 玉娇梨等清代小说或者还有印度的沙恭达罗等之后,大受启发,甚至大发奇想,认为人类感情的相同之情远远超过了异国之理。然而,马克思不相信这种盲目的乐观主义态度。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预见和描绘过垄断资本主义,谓“各国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场网,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874)。如今,事实证明了马克思的预见,而且这个世界市场网的利益流向并不均等。它主要表现为:所谓“全球化”
14、 ,实质上是“美国化”或“西方化” ,形式上则是“跨国公司或跨国资本化” 。据有关方面统计,上世纪 60 年代以降,资本市场逐渐擢升为世界第一市场。到 90 年代后期,世界货币市场的年交易额已经高达六百万亿美圆,是国际贸易总额的一百倍;全球金融产品交易总额高达两千万亿美圆,是全球年 GDP 总额的七十倍(王建 19)。这其中的泡沫显而易见,利益流向也不言而喻。此外,资本带来的不仅是利益,还有思想,即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凡此种种,极易使第三世界国家陷入两难境地。逆之,意味着失去发展机会;顺之,则可能被“化” 。 可见,全球化和多元文化并不意味着平等。它仅仅是文化思想领域的一次狂欢,极容易让人麻痹、
15、以为这世界真的已经自由甚至大同了。而这种可能的麻痹对谁最有利呢?当然是跨国资本。虽然后现代主义留下的虚无状态不只是在形而上学范畴,其怀疑和解构却明显具有悲观主义,甚至虚无主义倾向,并已经对世界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客观上却以貌似多元发散的态势在全球蔓延。 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球化和多元性其实也是一个悖论,说穿了是跨国资本主义的一元论。而整个后现代主义针对传统二元论(如男与女、善与恶、是与非、美与丑、西方和东方等等)的解构风潮恰恰顺应了跨国资本的全球化扩张:不分你我,没有中心。于是,网络文化推波助澜,使世界在极端的文化相对主义和个人主义狂欢面前愈来愈莫衷一是。于是,我们很难再用传统的方式界定文学、回答
16、文学是什么这个古老而又常新的问题。借用昆德拉关于小说的说法,或可称当下的文学观是关乎自我的询问与回答。这就回到了哲学的千古命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不过哲学的这个根本问题原本是指向集体经验的,而今却愈来愈局限于纯粹的个私表演了。 以上所说的只是当代文学或文化景象的小小一斑。与此同时,无论是理论界还是创作界,拥抱传统、追寻大我的还大有人在。历尽解构,从认知到方法的重构也愈来愈为学界所期待。再说生活是现实的;跨国公司在全世界取得的业绩和利润也是实实在在的,一点都不虚幻。盖茨们才不管那些玄而又玄的理论呢,尽管这些理论如何违背初衷并客观上不同程度地帮了他们的忙:消解传统认知(包括经典)及其蕴
17、涵的某种民族的认知、价值与审美认同。 总之,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涨,传统殖民方式已经难以为继,而业已完成资本的地区垄断和国家垄断的帝国主义正以跨国公司的形式,即所谓“全球化”对第三世界实施渗透和掠夺。因此,无论初衷如何,后现代主义理论客观上大都有利于跨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解构传统认知方式,淡化意识形态。这些思潮首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对苏联、东欧产生了影响:导致了文化思想的多元,意识形态的淡化以及随之出现的新思维等等。九十年代以来,网络技术的迅猛发展所带来的虚拟文化又对上述“后主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与九十年代实施的信息高速公路战略多少包含着贝尔等人对
18、于世界发展态势的估量。像“人权高于主权”以及文化冲突论等等,只有在资本完成了地区垄断和国家垄断并实行国际垄断的情况下才可能提出,自然也最符合跨国资本的利益。 于是,在当下势不可挡的“全球化”进程中,在跨国资本主义时代,在“去精英化”的大众消费时代,在人类从自然繁衍向克隆实验、从自然需求向制造需求转化的时代,文学当何去何从? 二、经典及背反 世界文学这么款款走来,恰好于 20 世纪末化合成形形色色的后现代形态。而后现代文学的出现客观上又正好顺应了跨国资本主义时代极端个人主义的推演与发散(“人权高于主权”便是其典型论调)。但是,过程中始终不乏奇崛的背反及由此化生的特殊丰碑,比如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悲剧
19、,又比如神曲和堂吉诃德 、 人生如梦和浮士德 、三国演义和红楼梦 、 人间喜剧和战争与和平 、 尤利西斯和变形记 ,以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等等。一如童年的神话、少年的史诗、青年的戏剧、中年的小说、老年的传记,这自然不能涵盖文学及文学经典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事实上,认知与价值、审美与方法等等的背反或迎合、持守或规避所在皆是。况且,无论“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 ,经典往往又是说不尽的。这也是由时代社会和经典本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所生发的。 话说 20 世纪文学一头扎进了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死胡同。小我取代了大我,观念取 代了情节。但加西亚马尔克斯不苟且,他的百年孤独居然逆历史潮流而动,演
20、绎了一部可歌可泣的经典神话:从创始到末日、从神谕到逃遁到神谕灵验。无论他是在有意反动,还是无意间让文学来了个大逆转、大回环,马孔多和布恩蒂亚家族的命运无不令人迁思圣经之类的古老神话、英雄传说时代的神奇故事。是的,它是一部完整的神话,从马孔多的创立和布恩蒂亚家族的繁衍到洪水和世界末日的降临。在此过程中,神和人相生相克、人和鬼相濡以沫。它又是一部典型的英雄传说,一如古希腊悲剧奥狄浦斯王所昭示的那样,神谕一逃避命运一预言灵验正是布恩蒂亚家族乃至拉丁美洲民族和整个美洲的一个完满的故事。这一方面应了原型批评派的猜想,另一方面却是世界文学经典之旅的一座高耸的航标。 在百年孤独中,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笔触再一次从故乡(位于加勒比海岸的热带小镇阿拉卡塔卡)伸出,既反映了这一个热带小镇马孔多的兴衰,同时也是对整个拉丁美洲历史和人类文明的象征性表现,可谓覆焘千容,包罗万象。秘鲁著名作家巴尔加斯略萨以其敏锐的艺术直觉体察到百年孤独的非凡的艺术概括力,认为它象征性地勾勒出了迄今为止人类历史的主要轨迹,即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和垄断资本主义社会(Vargas Llosa 479-528)。同时,何阿布恩蒂亚和表妹乌苏拉因为一时冲动,不顾传说的忠告犯下原罪,而落得个离乡背井的下场(失乐园)。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沼泽地里流浪了无数个月,连一个人影也没遇到。直至一天夜里,布恩蒂亚做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