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代文学批评的道路一自第一篇文学批评文章发表至今,已经二十年了,我依然不敢面对“批评与语言”这个话题,但我从来也没有忽视这个话题。记得在南方文坛2000 年第 1 期“今日批评家”栏目中,我用格言式的文体,表达了自己对批评和语言关系的看法,态度比较决绝。多年之后回首一看,发现自己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长进,想来令人沮丧。今天南方文坛杂志重提“批评与语言”问题,是对每一位正在从事文学批评的人的挑战。在报纸时评体和所谓学术论文体的双重挤压下,今天的文学批评出现了文体形式的错乱:或者一颗散文心(点评式的印象和感觉)加上学术包装;或者相反,枯燥死寂的逻辑加上修辞学的点缀。有人一想到批评语言应该有别于学术
2、语言,就开始强作活泼状,写一些排比、对偶、拟人的句子,加上一些貌似文学化的抒情腔调,不断地为自己惨淡的学术面容补妆。还有人想把行政工作中的整顿文风引入文学批评,恨不得将批评变成公文。面对这种状况,我们只能说,文学批评需要自己的语言,但不仅仅是语言问题,就像创作必须要有自己的语言,也不仅仅是语言问题一样。批评界流行一句话:与其说我们在使用语言,不如说语言在使用我们。语言是历史留下来的公共遗产。它就像一个垃圾场,其中充满腐败物,也包含着生机。创作中对语言的选择,就是在语言的废墟中挣扎和搏斗,既要摆脱语言的历史阴魂,又要使之产生新的生命力,往往令人筋疲力尽。只有那些能够在语言的废墟中翻箱倒柜、乐此不
3、疲、持之以恒的人,才能够获得创造性写作的殊荣,才能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在写作的零度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中,罗兰巴尔特阐述了“语言”与“风格”的较量。作为具有历史属性和社会属性的语言结构,就像一种特殊的“自然” ,它揳入了文学的内部,并试图抵制与生命经验相关的个人风格。作为与个人躯体记忆相关的风格,来自文学的外部,却要像生长的种子一样,撒在语言结构之中,在废墟中挣扎。语言结构承载了历史的熟悉性,它要否定的是个人风格的必然件。反讨来也一样.个人风格所承载了经验的熟悉性,要否定的是语言结构的必然性。罗兰巴尔特说:“语言结构与风格都是盲目的力量,写作则是一种历史性的协同行为。语言结构与风格都是对象,写
4、作则是一种功能;写作是存于创造性与社会之间的那种关系;写作是被其社会性目标所转变了的文学语言,它是束缚于人的意图中的形式,从而也是与历史的重大危机联系在一起的形式。 ”文学创作是一种特殊的“沉默”形式,它不发言,而是呈现,我们于是看到了语言废墟中生长出一朵朵完整的“蘑菇” 。创作既不对语言选择和风格学发言,更不对写作意图和意义发言,仿佛只要加入语言的历史废墟就行,这是创作的特权。在创作沉默的地方,正是批评要发言的地方。对批评的强调,还能够起到一种抑制作用,抑制那些趁着作品沉默的时刻,信口开河的人。批评的主要功能不是对蘑菇的色泽、味道、长短加以评价,更重要的是,要对创作中语言选择的历史辩证法发言
5、,要对风格学层面的经验发生学发言。同时,为了尊重创作的美学完整性,批评要警惕归纳逻辑的粗暴,采取写作的形式来发言,这正是批评的写作特征。二我们的批评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语言和文体,有历史和现实、外部和内部的双重原因。现代文学批评意识的真正觉醒,自王国维开始。此前的文学批评,基本上是一种“捧哏”式的批评,跟在文学作品后面瞎起哄:“好!” “真妙!” “又一惊!” 。这种批评还有一个名字,叫“点评式批评” 。据说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遗产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可以轻易地否定。在小说批评中,毛宗岗是一个典型代表。下面引文后面的括号中,是他的点评文字:“惇挺枪来迎。交马数合,惇刺徐荣于马下,(杀得好。)”“貂蝉送
6、酒与布,两下眉来眼去(来了。)布请貂蝉坐。貂蝉假意欲入。(写得好看。)” “是夜,曹操于帐中与邹氏饮酒,忽听帐外人言马嘶,(捉奸的来了。)”近于捧哏,更像起哄。尽管这种举例有以偏概全之虞,但大致上差不离,有些点评篇幅多一点、思路复杂一点,但也基本上是猜谜式的文字。如清末三家汇评本红楼梦中的点评:“只有一女,乳名英莲(音应怜,全书之人无不应怜也)” 。 “他(贾雨村)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弃九用六,背阳用阴,明写一恶人。)”很像网络论坛中的灌水帖。导致这种批评文体出现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的语言传统或思维传统中,形象思维压倒了逻辑思维。换一种说法,观察或思维视角中缺少“焦点透视” ,迷恋“散点透视”
7、 。感觉蜂拥而至,一篇文章中有很多中心;就像一幅画中有很多焦点,每个地方都很精彩,看似一个整体,其实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缺少一以贯之的逻辑和统摄的力量。我们思维传统中,充满了宇宙逻辑和集团逻辑,缺乏社会逻辑和人的逻辑。王国维终结了那种点评式的、猜谜式的文学批评。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全文约一万五千字,采用文言文写作,开中国文学“分析式批评”的先河。我们可以不同意王国维对红楼梦评价的观点,但我们不得不注意他的批评写作在文体上的开创性意义。王国维是调动了自己全部的知识储备、逻辑能力、想象能力,去论述一部文学作品的艺术特点、审美风格和精神内涵。这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罕见的。遗憾的是,最后王国维退回到“点
8、评式批评”中,写出了古典文学批评的最后一本著作:人间词话 。几年之后的 1908 年,鲁迅的长篇文言文评论文章摩罗诗力说发表,全文二万多字,写法却与王国维的相反,是用所有的作品,而且是外国文学作品,去阐释一种观点或思想。王国维的文章更接近狭义的文学评论,鲁迅的更接近学术论文。周作人的长文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 ,更是学术论文的写法。王国维的作家作品论,鲁迅的文学思潮论,是文学批评的两种常见的写法。但王国维和鲁迅都没有延续这种文体的写作。王国维之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缺少精细的、科学的文本分析文章。对一个文学文本进行详尽细致的分析和具有创造性的表达,在外国文学批评史上不乏优秀
9、的先例,比如别林斯基对当代英雄的分析(使批评写作与文学创作交相辉映,但语言缺乏节制,篇幅接近其评论对象也就是莱蒙托夫的长篇小说),萨特对波德莱尔诗歌的分析(这是他写得最漂亮的文章),罗兰巴尔特对福楼拜的分析(发明了一种方法),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分析(创造了一种理论),本雅明对列斯科夫的分析(对文学形式进行历史辩证批评的典范),苏珊桑塔格对里芬施塔尔的分析(法西斯主义美学研究的范例),阿伦特对莱辛的分析(讨论文学与现代公共领域关系的经典),等等。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双峰的周氏兄弟,却不屑于做细读和分析式的批评。尽管他们也写了很多关于中国文学的评论或序言,但总是三言两语将作品打发了。根本原因在
10、于他们思维深层,浸透了“点评式”的批评传统,而不是分析或对话传统。 “点评传统”的核心要素有三: 第一,短小精悍,微言大义;第二,一语中的,不事分析;第三,肯定和赞叹。从文体上看,鲁迅的批评基本上是一种现代汉语化了的“点评式”批评,差别在于第三项,只需将“肯定和赞叹”换成“否定和审判”就行了。传统“点评式批评”由此转化为现代语言“决斗式批评” 。在这里, “短小精悍”限制了语言的铺开, “一语中的”堵死了分析和对话的通道, “匕首和投枪”的语言,正好成了“决斗式批评”的武器。审判式的批评,将语言转化为杀人凶器,要一剑封喉,将创作者及其作品一起杀死,其最终只能是一种自杀式的批评。三具有自由主义倾
11、向的批评家,如梁实秋、陈西滢、朱光潜等,反对“决斗式批评” 。从总体上来看,自由主义批评家在点评式批评中的三项要素中,保留了第三项(肯定和赞叹),而对第一项和第二项进行了改造,尽管依然强调悟性,但不再短小精悍,不再追求一语中的,而是轻声细语地与作品和创作者对话,并要深入到作家和作品的“灵魂深层” 。这一批评方式,对批评者的审美趣味有很高的期待,其批评成果集中体现在著名批评家刘西渭的文章中。刘西渭评论沈从文边城的文章也叫边城 ,文章前面有大段的议论,用以阐明自己的批评主张:“我不大相信批评是一种判断。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科学的,我是说公正的。分析者,我是说要
12、独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深处他永久在搜集材料,永久在证明或者修正自己的解释。他要公正,同时一种富有人性的同情,时时润泽他的智慧,不致公正陷于过分的干枯。他不仅仅是印象的,因为他解释的根据,是用自我的存在印证别人一个更深更大的存在,所谓灵魂的冒险者是;他不仅仅在经验,而且要综合自己所有的观察和体会,来鉴定一部作品和作者隐秘的关系。他不应当尽用他自己来解释,因为自己不是最可靠的尺度;最可靠的尺度,在比照人类以往所有的杰作,用作者来解释他的出产。 ”通过这一集中的表白我们发现,刘西渭反对批评中的“判断”或者“语言决斗” ,主张科学、公正、宽容,提倡创造性(独具只眼)的分析和发现,最终实现
13、在灵魂深处与作家相遇的目的。为了避免科学公正可能导致的“干枯” ,刘西渭认为要用同情心来加以弥补,润泽智慧。对判断的放弃,使得他的批评漫无边际。对情感的依赖,使得他的批评文体过于散文化。对公正的强调,使得他面对低水准作品只能沉默。刘西渭式的批评,最终只能产生一种散文化的批评,其内核还是传统的感悟。从这种批评进一步退化,就产生了一种当代文学中泛滥成灾的“读后感式批评” 。将刘西渭的批评称为“印象主义”批评是不是很合适,我认为还有疑问,我宁愿将他的批评称之为“娓语式批评” ,或许可以称之为“中国特色的印象主义” ,就是只有“印象” ,没有“主义” 。毫无疑问,是“娓语”的随意性限制了“主义” ,而
14、不是支持了“主义” ,这或许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惊奇地发现,刘西渭的批评,与他所提倡的印象主义批评的老祖宗王尔德,相去何止千里。王尔德的批评充满了惊人而准确的判断,有时候直接就是“审判” ,不过他的“审判”并不“杀人” ,而是要将昏庸的观念和低俗的趣味杀死。王尔德反对文学批评中的“理性” 。王尔德质疑文学批评中所谓的“公正” ,并对“真诚”在道德和艺术中产生的歧义进行了辨析。在谈到批评与公正之关系的时候,王尔德说:“一个批评家不可能做到通常意义上的公正。一个人只有在对事情不感兴趣时,才能给出真正无偏见的意见,无疑,这就是为什么无偏见的意见总是毫无价值的。一个一分为二看待问题的人就是一个什么也看
15、不见的人。只有拍卖商才会公正无私地赞美所有的艺术流派。 ”在谈到批评与理性之关系的时候,王尔德说:“有两种讨厌艺术的方式,一种是讨厌它,另一种是以理性的方式喜欢它。那些生命为它(艺术)所控制的人,在世人眼里全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空想家。 ”在谈到批评与真诚之关系的时候,王尔德认为,真诚和公正,都是属于道德范畴的事情。科学关注永恒真理,艺术关注不朽且变化着的美,而道德关注和管辖的,不过是人性中“比较低级和愚昧的领域” 。王尔德认为,新闻式的写作比较关注这个领域:“它把那些未受教育者的观点告诉了我们,使我们了解到了社会中愚昧的一面;它详细记录了当前生活中的最新事件,向我们展示了这些事件其实是多么微不足
16、道;它无止境地讨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使我们明白了什么样的东西才是文化所需要的。 ”王尔德突然跳到对新闻的评论,仿佛预感到批评的新闻化趋向。四将批评写作“新闻化”而产生的“新闻式批评” ,是左翼批评的一个重要特征,从马克思到托洛茨其都是如此。在丰富的想象力的前提下,马克思批评的语言材料主要是知识,托洛茨基批评的语言材料主要是激情。左翼批评的共同之处在于,道德义愤支配下的陈述和封闭的句法结构;差别在于想象力和语言的活泼程度。与刘西渭同时从事文学批评的,是著名的左翼批评家胡风。我们先来感受一下胡风的批评语言:大约是两年前左右罢,一个闷热的黄昏,我第一次走进了现在是不知去向了的 P 君的住所,看见和
17、P 君同住的有一个在我们说来算是“小孩子”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长方形的亭子间里,摆着两张床和两个书桌那个少年正在写诗,叫做田间。几个月以后,s 君交给我几首诗稿,署名正是田间。我读了以后,不禁吃惊了:这些充满了战争气息的,在独创的风格里表现着感觉底新鲜和印象底泛滥的诗,是那个十七八岁的眼色温顺的少年人写出的么?田间君是农民底孩子,田野底孩子。从这里, “养育”出了他底农民之子底温顺的面影同时是“战斗底小伙伴”底姿态。(他的诗歌)歌唱了出争下的田野,田野上的战争,他歌唱了黑色的大地兰色的森林,血腥的空气,战斗的春天的路,也歌唱了甜蜜的玉蜀黍,青青的油菜,以及忧郁而无光的河民族革命战争需要这样的“
18、战斗的小伙伴”!这是诗底大路,田间君却本能地走近了,虽然在他现在的成绩里面还不能说有了大的真实的成功。为什么还没有大的成功呢?这篇不到三千字的评论文章,完全符合标准的新闻通讯体,其新闻“五要素” ,即“五个 W”十分齐全:时间(when),地点(where),人物(who),什么事(what),为什么(why)。第一段和第二段交代了时间(1934)、地点(上海某亭子间)、人物(诗人田间),接下来交代“什么事”:田间写诗了,写得不错,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农民和田野的儿子,歌颂了田野和战争。但也存在一些问题,为什么呢?原因有二。胡风的其他批评文章,如生死场后记 、 吹芦笛的诗人 、 生人底气息等,大
19、致符合这一规律。周扬写得稍好一些的批评文章,如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以后 ,也属于这类“新闻化”的评论。新闻五要素是一些可见的文体要素,它满足了新闻通讯体的“闲聊”特征,从而拉近了与普通读者的距离。从深层逻辑看,文学批评中的“新闻式”写作,首先是将艺术品当成了日用品来对待:它夸大交换意义上的使用价值,而忽略劳动意义上的使用价值。它将文学价值指向物质层面的外部和历史语言层面的现在,而反对将文学价值指向精神层面的内部和历史语言层面的传统。于是,现实封闭在语言中,语言也封闭在现实中,由此产生一种封闭的句法或者封闭的结构。这种批评的价值不在文学内部,而在文学外部。急于摧毁和占有外部世界的火一般
20、的、毁灭式的激情,裹挟在封闭的结构内部,随时都有“内爆”的可能性,要将语言和现实同时摧毁。当“新闻式”批评的写作者身份发生转变的时候,也就是由为底层代言的“在野”身份,转变为代表权威的“在朝”身份的时候,这种文体就自然而然地转变成“公文式批评”或“审判式批评” ,它是左翼批评的升级版。在这种批评文体中,匕首投枪、林中响箭、飞镖暗器、鞭炮炸药,完全被“令牌”和“尚方宝剑”所取代。其句法极其简洁,语言非常流畅,判断确凿无疑,口气不容置疑。它是“饱蘸鲜血的笔,沾满墨水的剑” 。在单一的指向之外,语言的任何可能性都消失了。所谓“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把自由派对语言的热情,以及左翼对现实的热情,结合到一种命令句式之中而已。五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文学批评的繁荣是一个重要精神事件。我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