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被遗忘的赛金花出了清凉的北京地铁站,置身于一个“秋老虎”肆虐的下午,我在菜市口大街与陶然亭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等了等绿灯,便不顾毒日的炙烤,急匆匆赶往陶然亭公园。 以清代名亭陶然亭得名的公园,不亚于现存的皇家园林,但是我无意于园内的草木葱茏,楼阁参差;也无意于林间名亭荟萃,清泉流韵;更无意于湖面莲花曼妙,轻舟荡漾只想弥补多次来北京的未遂心愿,凭吊一位与京城的一段历史有着紧密联系的传奇人物赛金花。 穿行在临湖的石径,成排柳树上秋蝉恬噪声不绝,不禁让人联想起100 多年前“庚子国难”时乱纷纷的社会景象,脑海里浮现许多电影镜头似的碎片:同样是立秋时闷热的那些日子里,狼烟遍地, “精于骑射”的清朝军队和
2、“刀枪不入”的义和团被洋枪洋炮击溃,慈禧太后挟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生灵涂炭。乱世之中,力挽狂澜的却是赛金花(1870 或 18641936 年)这位精通德语的青楼女子,她来到八国联军总司令、德军元帅瓦德西面前,力劝整肃军纪,游说休战议和,拯救了苍生。时人对赛金花褒贬不一,褒扬者追捧其为“议和人臣赛二爷” “护国娘娘” ;贬低者则深挖其“老底” ,津津乐道于花边新闻,说她原为烟花柳巷雏妓,被状元洪钧赎身当了小妾,随夫出使欧洲时勾搭上瓦德西,夫亡后再度为妓,恰好赶上这场鸳梦重温的“床上救国”戏而已曾朴的小说名著孽海花就是一例。 2在临湖石径的尽头人群密集的地方,打
3、听赛金花墓的所在,接连问了几位年轻人,他们都不知道赛金花为何许人。 东湖畔,一位垂钓的大爷告诉我,赛金花的墓原本斜对着陶然亭,可惜“文革”中红卫兵不允许“为妓女树碑立传” ,捣毁了墓,只剩下散落的墓碑被存放在慈悲庵里。 聊起在陶然亭建墓的来历,大爷娓娓道来。庚子国难后,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签订了最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洋人罢兵, “老佛爷”回到朝堂,乱哄哄的论功行赏却没有赛金花的份。相反,两年后赛金花因“虐婢案”吃尽官司,随后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1936 年的寒冬,一个孤老太太裹着破棉被在北京居仁里小胡同静悄悄地离世,人们这才发现她就是差不多被遗忘的赛金花。文人墨客对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人物最终穷愁
4、潦倒地死去极为同情,争相作挽联、发表纪念文章,著名剧作家夏衍当年还创作了话剧赛金花 ,王莹出演女主角一举成名,连影后胡蝶都想在银幕上扮演赛金花。在好心人的筹划下,社会各界人士捐了棺材和丧葬费用,慈悲庵的僧尼捐赠墓地一方, “出殡之日,虽雨后道路泥泞,但沿途摆设路祭者,络绎不绝” 。赛金花的墓建得豪华别致,墓碑为中国石公司镌赠的黑色大理石,由前清遗老喻长霖撰额,潘毓桂撰文,吴炳麟手书;墓旁还有记述赛金花生平的三块石刻:书画大师张大干所绘彩云图 ,一代诗宗樊增祥作的长篇叙事诗彩云曲和彩云后曲。聊到此处,大爷唠叨着,这些可都是珍贵的文物啊,本该好好保存的。从陶然桥往西进入湖心岛,两旁绿草萋萋,荷叶田
5、田,莲花妍妍,3近处可见一座外墙缠满爬山虎的高台,其上古木森然,楼阁数间,一块匾额上赫然题着“陶然亭”三字,那便是我要寻访之处了。人们常说的陶然亭,其实并非真正的亭子,而是慈悲庵内西侧的三间敞轩。拾级而上,来到一棵充满沧桑的老槐树下,抬头就见慈悲庵的山门。 可是踏遍所有的陈列室,只见众多图文并茂的专题展览,却未见赛金花的墓碑、石刻。我很不甘心,向一位女管理员询问,她沉吟了片刻说,可能就是慈悲庵公共卫生间旁边地上那一堆吧。 我心存诧异,顺着她所指,试探着去寻找,真的发现了重叠堆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诸多石碑、石匾。其中一块高约两米的黑色大理石墓碑被底座压在下面,只露出局部,我拂了拂上面的落叶与尘土,
6、只见碑额上清晰地露出阳文篆书“姑胥赵灵飞之墓表”及行书“丁丑(1937 年)孟陬(zuo) ,八一叟长霖” 。光绪乙未(1895 年)科榜眼喻长霖是我的乡贤,其书法丰腴圆润,雍容华贵,一眼便能认定无疑,而碑上所称“赵灵飞”正是赛金花的原名。 紧接着,我发现旁边散落着的竟是张大千名作彩云图的碑刻。彩云图取自赛金花曾用过的艺名傅彩云,碑长 1.7 米,图中赛金花如九天玄女腾云驾雾而来,飘逸灵动,旁有书法名家张伯英的典型的魏体楷体大字“樊山词翰” ,结构严谨,恪守法度。 “樊山词翰”并非是为张大千彩云图的题词,而是给樊增祥(别字樊山)作品彩云曲所作的引首,且从字面上可以直接看懂,这是赞美樊增祥文采斐
7、然。诚然,进士出身的樊增祥是我国近代文学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高产诗人,一生中创作诗词 3 万余首,并著有上百万言的骈文,其中长诗彩云曲4后彩云曲堪称代表作之一,将赛金花传奇的一生描绘得酣畅淋漓,一时风靡全国,甚至被誉为清版长恨歌 ,成为千古绝唱。只可惜,我遍寻不见彩云曲 后彩云曲石刻。 继而我又发现一块有张伯英落款的碑刻,这是他为慈悲庵住持德昆所写行书都门纪胜碑 ,记叙慈悲庵重新修葺的经过,并对古迹的兴衰与保护颇多感慨,字体流畅自然、活泼灵巧,布局得体,错落有致。叠在其右的,还有一块断成三截的碑,由于文字模糊,分辨不清。紧挨着的,有两块汉白玉碑刻兰竹图 ,画面颇具文人风骨,那是民国兰石画家彭八百
8、的作品。而与赛金花墓碑并排卧在底部的,是另一块硕大的墨玉墓碑,刻着辛亥元老、著名书法家于右任的草书,龙飞凤舞,依稀可读出“康心孚先生之墓”等字迹。 落叶覆盖的地上,还有一块相对偏小的石匾,细细辨认,是清末民初国学大师陈尔锡的草书“皆大欢喜”石刻,原是陶然亭南房方丈室的门额,不知为何也被搁置在这里。我怔怔地立在现场,搞不懂这“皆大欢喜”四字究竟是讽刺了眼前的场景。还是讥笑了我深感悲哀的情绪。我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却终究想不明白,这么长的岁月,这么大的都市,这么大的公园,还有慈悲庵的大慈大悲,为什么就容纳不下这几块石碑、石匾呢? 眼前的一切,不禁令我想起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中心广场,有一尊撒尿男孩的
9、铜像,那是为了纪念一个名叫于连的孩子,他用一泡尿浇灭了敌人点燃的炸药导火线,拯救了全城。小英雄的铜像矗立至今已有400 年了,是游客必访的著名景点。而赛金花同样拯救过一座城市,难道5只因个人的身世问题,做事出发点存在争议,就注定要被世人遗忘?被历史遗忘吗? 历史是一面多棱镜,想要全面理解,须从多重视角来审视。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在中华民族遭受列强凌辱的年代,真豪杰严重匮乏,卑躬屈膝的跳梁小丑倒层出不穷,一个弱女子在国家危亡之际尚能挺身而出,不正是另一版本的花木兰吗?20 世 30 年代初,北大教授刘半农采访晚年赛金花时,赛金花欣然留墨迹:“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 ,足以让无数七尺须
10、眉汗颜。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慈悲庵的保安催促要下班关门了。于是,我朝石堆拜了三拜,伤感地作别。 此时,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湖面与林中,泛起一片金黄凭添了几分怀旧的色彩。我无意中发现湖边生长着几株彼岸花,妖艳地绽放着,那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佛家语: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之花。它是传说中生长于冥界三途河边的引魂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赛金花如果有后世,不知是否来过陶然亭?若来过,看到墓毁碑弃,不知会做何感想? 公园里倦鸟纷纷归林,游人渐渐散去,中华名亭园的竹林深处飘来昆曲练唱声,像是牡丹亭?游园惊梦的唱词,一字一句百转干回:“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悲凉的曲调与哀怨的唱词像一支利箭射穿了我的心房,在我打了一6个寒颤之时,它似乎又掠过树梢,掠过屋顶,射向晚霞绚烂的天际,可能要去穿越过往的时空。 责编 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