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父亲、猫狗、我们的那个时代父亲今年 92 岁了。 1931 年入党，1949 年之前一直从事地下工作。此前，他是河北省阜平县立师范的学生，他的老师发展他为中共党员，从此他开始了革命的一生。 北平和平解放，父亲和母亲都在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父亲任公安局内六局局长。 湖南解放，父亲带部分侦查员先遣南下到武汉，为配合湖南长沙和平解放做地下工作。 1954 年，父亲被国务院任命为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第一副院长，院长是湖南和平解放有功之臣的民主人士曹伯文。 曾经玉树临风、倜傥优雅的父亲，笔挺的脊背现在已经弯曲。曾经严谨不轻易开玩笑的他，现在变得像个孩童，经常说顽皮话,时时犯错误，若没被抓到“现场” ，他
2、一定会坚决抵赖。做了大半生领导的他，现在每天被妈妈和保姆“领导”和教育着，因此他很烦，很叛逆，表现得跟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带他逛商店，你要他跟着走，他会对着你挥手说；“你走你的，我就不跟你走” 。吃饭要帮他盛点饭， “不要，我自己来。 ”任何人要他干什么，他都要反嘴，反着干。好像成了自然反映。父亲时常给插在玻璃花瓶里的干花浇水，我在花瓶上贴了一张条“这是干花不要浇水” ，没用，他依然故我，水泡锈了花杆，泡软了花，老妈无奈把干2花扔了。 他时常把纱窗打开声称要透气，蚊子飞了满屋。老妈气的骂他“一个老农民” ，无奈买来蚊帐给他挂上。以至于我家现在一到晚上就要点蚊香，否则无法安坐。如果我在家吃了晚饭，
3、是吃了就走，不落坐，怕蚊子吃我。 饭桌是老爸的神圣之地，他最烦在饭桌上嗨事聊天，抗议了几十年；“哪有那么多话说呀，不好好吃饭。 ”“吃饭呢，还是说话呢！” “要说到别处去说！”一家老少聚在一起不易，边吃饭边说话是老妈的乐子，父亲却一点也不予通融。 近年来，老妈为“管理”照顾不听话的老爸时常抱怨：“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他做牛马，只有死了才能得解放，我才活的没意思呢。 ”老爸认真回敬她：“那你要等我死了才可以死啊，怎么可以插队呢” 。老妈无数次为这句话气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瞧瞧，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啊”“你以为我活着是为了你呀，我是为了孩子们呢，我死了谁搞得了你呀，那孩子们摊上你这个老糊涂，他们就倒霉啦
4、。你的命又长”就这点事，这对钻石婚姻的老伴，津津有味地吵了多少年，做儿女的谁也不愿意给他们做裁判。老妈还真是怕如果她先走了，老爸要我们来照顾，苦了我们。母爱的自私、无私、伟大，是如此地矛盾和微妙。 家里有了一个第四代，父亲非常喜欢，经常跟照片里的小重孙亲吻、说话。半天，又回头问老妈：“这是谁家的孩子啊，长的还真好。 ”老妈横着眼看他：“捡来的” 。两岁的小重孙回太爷爷家，他高兴的跟着好动的小重孙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我们笑他是个“老跟屁虫” 。太爷爷要亲3小重孙， “太爷爷胡子扎，痛。 ”父亲是个美须公兜腮胡子。 我们问他：“你多大了？”他会假装生气道：“我多大你们都不知道，孝顺吗？” 。然后笑
5、笑的扳着指头， “我是 1917 年生的，一十、二十、三十哎呀，我不小了呢，我 92 了呢” 。如今的父亲，不扳指头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了。 他能吃能睡，精力充沛。但生活自理能力基本等于零，认识钱，却不会花钱。煤气炉如何打火他不知，洗衣机停了他会告诉保姆或老妈“没有声音了啊” 。 电视机的遥控器他不碰，大家看啥他看啥。 一天电视里出来的是 T 台秀，身穿比基尼的模特们在上面摇晃。父亲嘴里嘟嘟囔囔：“穿这么点，还不如不穿” 。老妈带着眼镜在看报，抬起头，眼睛从镜片上面看一下电视，再看着父亲：“你不会不看呀，谁要你看呢？” 。 “你们都看我为什么就不能看呢” ，父亲笑着说。 家里养着一条狗，为了
6、这条狗，父母没少吵架。 老爸经常拿吃饭用的筷子在狗碗里伴食，然后又把筷子放回洗碗盆里，保姆大叫“你怎么可以”父亲一脸严肃回敬保姆：“我怎么了，你别冤枉我，我才不会做这等低级的事呢” 。对与错，父亲有标准的，只是做的时候一时糊涂了，所以他不能承认。 他几乎每天都要跟保姆吵架：“就兴你们吃，就不兴人家吃” 。保姆反对：“它是狗，不是人家” 。父亲大声：“不对，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怎么就不是人家！你这个人，有问题。 ”他上纲上线了。 我家的保姆，曾经是农村妇委会主任，跟父亲斗起嘴来，也是当仁不让的。我老妈很开心看保姆每天为鸡零狗碎的事跟父亲吵架，以解她4之气。我们也喜欢保姆能如此认真地“对待”父亲，
7、可以活跃父亲的生活。保姆呢，也非常喜欢我家的宽松，让她体现了当年的妇女干部的风范。 老妈臭他， “他吃剩的东西，狗都不吃。 ”他很吝啬，把吃的没有一点肉的骨头、红枣的核、鱼的刺，给他的爱狗吃，狗当然不吃，老妈一点也没夸张。但是，老妈给狗的是大块的肉，狗吃了，却还是不喜欢老妈。老妈想带它出去溜，狗倒着往后退，坚决不去，一次也不去。如果是老爸，它立刻欢跳着往狗链里钻，风雨无阻。 父亲对动物好，让老妈心存嫉妒了几十年。老妈经常痛说革命家史，说父亲对我们和她，都没对狗、猫这么好。 1950 年母亲生了大儿子， 33 岁得子的父亲，却一直不去医院探望，只派警卫员去了一下。之后，不接，不打招呼，出差去了，
8、把老妈丢在医院十几天，老妈自己伤心地抱着儿子回了家，第一次当母亲的她，自己料理一切，同事帮忙，给请了奶妈。父亲的理由是， “我一个男人，怎么能进妇产科？”我们小时候，他当着外人从不抱我们，说要注意形象；孩子病了，都是老妈一个人风里雨里抱着跑医院。 虽然小时候父亲当着外人从来不抱我们，可是到了第三代，他变了。无论孙子还是外孙，父亲都很喜欢抱，尤其对我的儿子，经常把他抱到办公大楼里去。回来就跟老妈说：“都说我的外孙长得好呢。 ” 老爸其实是个感情很细腻的人，他对儿女情长的表达在心里，有另一种方式。 父亲从有了长子开始，一直给孩子专门记日记，坚持记到 1956 年出5生的老三。日记的内容，全是孩子们
9、成长的日常变化，今天会发音“妈”“吧”了，会爬了，为了什么事大哭日记中还配了大量照片，都是父亲亲手拍摄的。父亲当年玩的都是德国照相机，照片拍得用光、构图都很讲究，这跟他长期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有关。因此我们几兄妹，从月毛毛开始到儿童成长时期，都留下非常多的照片，这是同龄人中少有的财富。 这些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黑白照片，不仅真实记录了我们儿时的成长，更记录了父亲对我们炽热的关爱。父亲表达爱子之情的方式，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稀缺珍贵。 我现在房屋的客厅里有一面墙，上面挂满了大小不同、黑白、彩色的照片。一张未满月的我；一张母亲抱着一岁多的我，父亲站在母亲旁边，搂着站在木凳子上、穿着一套小制服、梳着小分头的四岁
10、哥哥；一张三岁的我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毛衣胸前绣着黄色的小鸡，领口有两个毛球结一系列的照片，记录了我们儿时的幸福。看到这些，心里总有一股暖流在涌，我们的好日子，是父母们当年十几岁干革命， “生命皆可抛”换来的。 父亲如此地热爱动物，我无数次地想像过理由。 父亲不是一个喜欢与人交流的人，凡事在心里，是内心的孤独吗？ 父亲出生河北山区贫苦人家，虽然读了一点书，但绝没有富家子弟的玩宠物的嗜好。他养动物的时代，或许是他默默承受工作巨大压力的一种寄托和转移。 那些年里，受理许许多多“文革”中留下的案件，他内心所承受的6是别人无法触及的，高度的政治素养让他在工作之余保持沉默。对他而言，一方面是人性的柔软，
11、一方面是国家机器的专政，他在努力地、艰难地、甚至是痛苦地走着。猫狗寄予了他无限的情思。 如今父亲已不能像当年那样挥舞着锄头在园子里刨地，用铁锹给花、树培土，挖坑沤肥种菜了。给玻璃瓶的干花浇水或许是他对从前的一种深深怀念吧。他在家里不断地“犯错误” ，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同时，心里深处有一种痛，父亲老了。 风风雨雨，世事沧桑，走过了 92 年的父亲，如今能吃、能喝、能睡，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他还是经常说：“我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呢”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还没老。我问过他：“要到什么时候，才是那个时候呢？”他说：“死了，就是那个时候。 ”父亲的意思是，只要没死就是没老。我们夸他：“是，我们知道你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 而今他们都老了，母亲的腿关节完全变了型，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这是她当年十几岁在内蒙古，参加革命，骑马打游击，风里雨里闹下的腿疾。 如今父亲的背已弯了 1950 年生的哥哥也已经 59 了 一眨眼的工夫，60 年的时空就这样划过。常想，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孝顺父母，没有理由不珍惜生命，没有理由不热爱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