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时代浮沤 民生映象读了杨黎光的长篇小说新作园青坊老宅 ,我觉得眼前一亮,为这位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在重新突进小说创作领域时所表现出的功力和才情兴奋不已。小说写的是发生在近 20 年前即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内地老宅拆迁所引发的民生故事。在长江边的宜市园青坊大街 85 号这座老宅里,积淀着中国人传统的聚族而居的民居生活形态和独特的建筑文化,浓缩着四百多年来改朝换代、世事沧桑的历史,也搬演着当时挤挤挨挨生活在这里的十几户普通人家辛苦而辗转、穷愁而窘迫的人生戏剧。这座终将消失的老宅,既是刚刚涌起的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卷起的一粒浮沤,也是映现当时处于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心理状态的一轴画卷。
2、作家在驾驭这一特殊题材时所具有的历史感与现代敏感,在透视笔下人物隐秘的生活欲求和行为时所表现出的穿透力,在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探索中突显的高强的组织力,以及他笔端常常含蓄地带出来的对古老乡土、对左邻右舍的父老、兄弟、姐妹的真挚淳朴的爱和同情,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园青坊老宅的民生故事的活剧,是从老宅里剩下的惟一一户私房主,齐家后裔齐社鼎在听到老宅即将拆迁的消息后突然中风,瘫痪失语拉开帷幕的。处于小说叙事场域前方的,是当时居住在老宅里的十几户平民百姓即时性的生活场景。老宅拆迁所引起的对新生活的希冀和突然活跃起来的所谓“狐仙” ,激动并扰乱了人们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老2宅居民与房地产开发商展开的
3、缺乏经验的博弈也掺入其中。这一切,演绎出了祸事接踵而至,风波骤起,悬念猬集的现实民生的悲喜杂糅、爱恨交加的故事。但是,处于前台明亮处的这些人物的正在发生、推衍的故事,其实并不是小说的描写重点所在。 小说更加着力开掘的,是这座老宅的旧主和当时杂居其中的十几户市井人家历时性的家族史、生活史。这里缠绞着许多发生在小说叙事场域的纵深处,罩在暗昧模糊的历史重帷后头的老中国儿女的故事。这样,小说就呈现出一个现实的横断面跟历史的纵剖面交错并出的复杂的叙事格局,具有了较大的生活容量和较深的历史意蕴。 小说着力描写的老宅,是一座已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徽派府邸大宅。它建在一处高坡上, “三进三堂” ,一进比一进深,一
4、堂比一堂高,寄寓着老宅第一代主人、明代户部尚书齐园青希望后代高于前辈,一代更比一代好的深意。齐府所特有的徽式建筑的朝笏状马头墙,层层叠叠,如奔马昂首扬鬃,更显出与一般民居不同的官府的气派与威严。被齐府的末代老爷齐衡君精心珍藏的始于明代先祖的那部齐氏家谱,是老宅的镇宅之宝,也是老宅精魂的象征。但是,肇始奠基者计深虑远,子孙后代却难符所期。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封建宗法社会固已如此,何况处于近现代以来神州板荡、外患日深、风雨纵横的时代变局中呢?所以,四百多年来,历经改朝换代,战乱兵燹,时光磨损,到 1980 年代中期,齐府早就形粗存而神已灭,变成了一座残破阴暗、潮湿霉气的平民大杂院了。它已不
5、适于用作民居,却挤满了十几家平民百姓,作为一个发展迟滞的时代因层累积压而突显的民生问题的一个象征物,横亘在亟待发3展的城市建设的路上。它是历史的孑遗,也是现实的发展大潮所要扬弃的浮沤。它作为民族的历史生活、宗族生活的物化型的文物意义,在改革开放之初人们是无暇顾及的。所以,拆迁势在必行,住户?企以待。就连对齐府的历史和建筑艺术作了研究的年轻记者、老宅住户之一的成虎,也不例外。也许,事过 20 多年后人们回眸追忆已经消失的齐府,会重新想起它固有的人类文化遗产的价值,闪过一丝惋惜的念头。但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对老宅的怀旧之情也是这样的:它不能超越时代。在这一点上,我们的作家是
6、很忠实于他在彼时彼地的具体感受的。 有意思的是,住在齐府的现代的中国人对即将拆除的老宅,虽然一致取了决绝离弃的态度。但是,老宅的亡灵,却注定还要像梦魇一样,以离奇怪异的方式纠缠他们。齐府末代老爷齐衡君和太太藏在高高的神龛后的那部“齐氏家谱”和那尊象牙观音像的出现,终于揭开了“狐仙”闹宅的真相。原来,闹了这么些日子,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狐仙” ,不过是齐家后人中的两个女性:谢庆芳跟齐社娟为掩盖她们隐秘的寻宝觅财活动而有意制造出来的假象。她们穿的一袭白衣,加上一只因变异而毛色变白的大老鼠,便成了被人们说得活灵活现,并造成了一连串不幸的“狐仙” 。齐社鼎的中风,曹老三的伤指,赵铁柱的摔伤,铁姑的噎死
7、,张奶奶的突然逝世,四斤儿的额上重创都或直接或间接的与所谓“狐仙”现形有关。老宅亡灵所留下的延续宗族、繁衍后代的精神象征物,在世俗生活的现实中竟变形为逗引后人对祖先留下的秘藏财富的渴望的梦魇。一切狐魅怪异的幻影,连同孙拽子夫妇脸颊上撞出的圆形印4痕,甚至还有时隐时现的怪异的“狐臊”味,最后都在作家按迹循踪的写实求真的冷静笔触中真相大白。以搜奇述异、渲染妖氛的笔墨起始,却以平实淡味的凡俗生活的真实绘状告终,这也许会使有些耽于狐魅鬼趣的读者失望,但却透出了这位一向关注社会、关注民生的作家的底色和本相。 从高门巨族聚族而居的齐府,到普通民众拥挤地生活于其中的大杂院,这期间陵替演变的线索,或因湮没只能
8、阙疑,或因模糊只能略作寻绎。但当时挤住在那里的十几户人家的来历和家史,却是曾为老宅居民的作者可以细数详述的。借着小说中成虎这个身份特殊(在他身上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的人物的视角和心理活动,作者从容不迫、娓娓而谈地展开了一个个生动、丰富、曲折的家庭故事,汇集了大量现实生活的场景、细节,勾勒出了很多活生生的各具面目和神情的人物。这些细节、故事、人物,充实了由老宅漫长的历史演变撑开来的艺术结构,使点染勾连于其中的“狐仙”疑踪褪去了神秘的、虚幻的色彩,也使小说有了血肉丰盈的艺术生命和亲切动人的生活情趣,具备了类似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工笔画笔意。 在把十几户寻常百姓人家涵纳进小说的艺术结构并展开正面的工笔细描
9、方面,作家显示了他严谨缜密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他绝不闪烁其词,避重就轻,避难就易,而是精心布局,直入现场,正面铺叙,细细勾描,为我们画出了一幅囊括当代中国民众生活众生相的风俗画、世态图。这里既有昔日的上层社会家庭家道衰微、分崩离析而散落的后代,如齐社鼎、程基泰、月清,也有被卷入激烈的革命斗争、社会动乱中却5失意而坎土禀的,带着淡淡的政治色彩的赵大队长、孙拽子及江堂发的遗孀何慧芳;既有古董商世家出身、刚刚一试身手就呛水的钱启富,也有袜厂女工、辞职后正在练摊的杜媛媛;既有工商所副所长张和顺、供销社股长吴富生这样小有地位、略可弄权但谨小慎微的基层小吏,也有像曹老三兄弟、四斤儿夫妇、邵家三胞胎、临时工唐秋雁等等那样的普通劳动者,映现了中国人在改革开放之初的生存状态和民生景象,也揭示了生活开始变动、人心随之变迁的一股潜流、一股活力。正如那只在小说中不时地出现的百年老龟总是不紧不慢地朝着太阳爬去一样,深潜在老宅中、勃郁在新住户中的这股追求更高质量的生存和发展,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的活力和潜流,也总是朝着历史规定的方向,向着太阳照耀的温暖的远方前行。告别了老宅的人们,已经走向了新的广阔辽远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