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文革”中的民间故事“文革”期间,书籍多数被封存,电影又只有几部,所有的民间文艺活动都被取缔,频繁的政治运动的间隙中,人们只有以聊天打发时间,讲故事则成为主要的娱乐方式。除了手抄本之外,当年流传的故事不少是政治上的小道消息,还有各种社会新闻,最多的一类则是口头创作的神奇故事,因为荒诞不经而具有志怪的性质。根据叙述学的观点,人的本性中具有创造传奇的冲动。民间故事就是这种冲动的外化,得以长久流传则是这故事的内容适应了大多数人的心理需求,而形式的延续与演变则和文化的发展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米歇尔?福柯提出以人民的记忆对抗官方的史学,这在一定范围是可以的,比如,吃穿住行与社会的一般状态,但是对于有
2、些事件则是同样虚妄,因为创造传奇的本性,决定了大量的民间故事更多的是另一种意识形态的虚构。 “文革”中的民间故事,就带有这样的特点。 政治类的小道消息,一般只是片段,没有完整的情节。社会新闻有事件,而没有曲折的故事。只有志怪的故事,往往情节曲折,悬念迭起,是有头有尾的故事叙事。这一类故事体现着民间的思维方式,具有久远的文化承袭,常常是传统民间信仰的当代版。比如,关于鬼魂与黄鼠狼的故事,起自民间古老的泛神信仰,在乡村依然暗中流传,由知青们带回城市。有些故事则是佛教因果报应的当代翻版,人物和器物的细节发生了变化,但是基本的情节没有根本的变异。这一类故事深植于民族集2体无意识中,漫长的历史根源形成顽
3、强的文化心理,不断置换出新的故事内容, “文革”中出现的只是延续着以往的思维定势。 我少小时居住的大院中,邻居夏夜乘凉时的闲谈中,就充斥着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恶毒继母的故事,是说一个后妈为了害死前房的孩子,每天夜里,趁他熟睡的时候,往他的肚脐眼里塞一颗钉子,连续多日,孩子喊疼,医生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只有给点药打发了事。孩子疼痛难当,就求父亲说,爸呀,我求求你了,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他爸爸带他到城里的大医院,医生摸着他的肚子里有硬块,就给他拍一个 x 光片,结果发现里面有一大团钉子,开刀取出来,才救了他一命。孩子的父亲气愤以极,打了那个歹毒的娘们儿一顿,把她给休了。这个凶残的继母还兼有外国童话中老巫
4、婆的特征, 鞭打芦花一类的传统叙事中,旧式继母只是在吃穿劳作等生活细节上偏心眼,而这个继母则干脆要人命。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第三者插足的。一个男人有了外遇,就和相好的合力勒死了妻子。他和相好去拍了登记用的照片。正喜气洋洋地准备结婚的各种用品,结果被公安局的人用铐子铐走了。照相馆冲印出来的照片上,是三个人的头像,中间的那个脖子上还勒着绳子,长长的舌头当啷着,赶紧报告给公安局,于是东窗事发,狗男女双双吃了枪子,真真是现世现报。这有点像武大郎的故事,只是人物性别变化了,当年的叙事者是一个小脚的旧式女子。破案的手段则是现代性的,照相术传到中国不过一百多年。 “文革”中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也是以这样的
5、文化心理为逻辑叙述的,但是主要情节是关于谈恋爱而血亲报仇的内容。一个青年男子追求一个深深爱慕的女子,遭到恶毒的严词拒绝。不久,那3女子在路上被流氓围堵,结果这个男子突然挺身而出,把所有的流氓都打跑,并且一直把她送回家。如此英雄赢得了她的芳心,两人便开始交往。她很想看一看他的家,就索要了他的地址。按照地址一路打问着寻找,竞是火葬场,进去以后再细问,就被人领到一个骨灰盒前,上面有那个男子的照片。她以为自己遇到了鬼,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就病倒了,茶饭不思、噩梦不断,怎么也看不好。有一天,那个男人又来了,她吓得要死,以为是鬼来了。那个男人说,我不是鬼,骨灰盒上的照片是我的哥哥,我们是双胞胎。因为你的恶毒拒
6、绝,害得他一病不起而丧命,我是替我的哥哥报仇来的这个故事的性别立场鲜明,报仇的手段高明,利用的是鬼神信仰的文化心理。我是听一个农场的男知青讲的,转述给有文化的人,就是男人也愤怒,以为是流氓的行径,和不和你好是人家的自由,何来如此设套陷害?这个故事的细节是可信的,因为河北一带至今把坟茔称作阴宅,就是到火葬场,也要问住在哪。著名作家林斤澜有一篇小说题名火葬场的哥们儿 ,基本的内容由恋爱转换为政治迫害,我疑心故事当来自这个民间故事。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都和民间的原始信仰有关。许多故事以真人真事为主人公建构叙事,传统故事开篇通常是“从前” ,叙事时间是过去式。 “文革”中的民间故事,则以空间开始,
7、在乡下是哪个村,在城市则是具体的广为人知的地名。强调空间的结果,叙事时间的形式也变成现在式,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面目。比如,某个村子里的某个人,被黄鼠狼附体,发疯喊出种种隐秘的乡村旧事。有一个故事,也是有鼻子有眼的真人经历,一个车把式赶着车刚出村子,大路的中间就钻出一4个穿红袄的小孩儿,吓得他赶紧勒住马头转身回村了。红孩儿的信仰似乎遍及南北,钱钟书先生的围城 ,和莫言的叙事中,都有类似的出场。但袁珂先生编著的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词典中,没有“红孩儿”这个词条,网上提供的最早出处是西游记 。此神乃牛魔王与铁扇公主之子,号“圣婴大王” ,住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用一杆八丈火尖枪,又在火焰山修炼三百年,炼成
8、三味真火,口能吐火,鼻能喷烟,赤脚与人打斗。为长生不老,兴风卷走唐僧,计擒猪八戒。孙悟空也奈何他不得,险些丧命,只好去求观音菩萨,托人借来托塔李天王的天罡刀,收服为观音身边的善财童子,终成正果。民间对这个法力无边、亦正亦邪的神仙的信仰,肯定早于西游记成书的明代中叶,有过漫长的集体创作过程,所以能够深入人心,在严酷的革命时代也不时在各地显身。就是在北京,类似的故事也有。有一年,动物园的大猩猩好长时间不出现,大家不知怎么回事,便无端地猜测。其中的一个解释是,有一天女饲养员去喂食,大猩猩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以后的事情便以诡秘的微笑打住。大猩猩在女饲养员的尖叫声中,被赶来的人用利器打伤了。这个故事在工厂
9、的女青工中流传,潜在的文本是古代所有人兽交合的志怪传奇。 有一些故事叙述的是民间神奇人物,地点更加确凿。保定有一个料事如神的人,有一个人想结交他,邀请他到家中喝酒,被他拒绝,说你家只有半瓶酒,不够我喝。那人一愣,立即说,我现在去买。神人立即说,你买不起一瓶酒,你兜里只有五毛钱。那人掏了掏兜,果然只有五毛钱,不得不佩服他未卜先知的本事。还有一个关于神偷的传奇,也是发生在保定。有一个人发了工资去逛商场,付款的时候发现钱包被偷了。5他很愤怒,发誓要抓住小偷。就叠了一些纸张,把钱包塞得鼓鼓的,去商场里面转悠。不时摸一摸口袋,钱包一直都在,到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动静,只好打道回府。回家之后,打开钱包,发现
10、纸上写了一行字:没有钱就别装阔。这些故事也还可以追溯到传统文化中的 各种元素,比如,各种方式的算命术,神偷的传说。第一个故事中,有传奇人物出场;第二个故事,主要人物则始终没有显露真身。同样是传奇故事,叙事方式也有变化。就其传奇性和叙事的灵活来说,显然比当年千篇一律的主流文学有趣儿。 还有一些故事则无比隐晦,荒诞不经,是纯粹的志怪。有一个故事在冀西山地流传,某村有一女子从来不来月经。自己住的屋里有一个大木箱,常年都锁着。家人好奇,趁她不在的时候撬开,发现里面竟是多半箱子肉蛋。于是知道,她每个月要下一个蛋,和其他女人的经期一样准时。在石家庄的女青工中流传着一个故事,发生在本地。是说有一个少年和兔子
11、如何,还强迫自己的妹妹如何,最后被法院枪毙了。这个故事真假难辨,因为对少年的行为,不知道应该绳之于哪条法律,当然,“文革”期间的许多案子是不需要依据法律,也不按照司法程序办理的。还有一个故事大约是真的,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老是夜里啼哭做噩梦,她妈就请来老道治病。老道说是鬼魂附体,让烧红了铁钎子,在她的身上见眼就捅,把鬼魂驱赶出来。女孩儿的妈照此办理,结果生生把自己的孩子祸害死了。据说当时被通报了,应该是真有其事。而且在乡间,这样的迷信至今盛行。但是强调司法的制裁,也是古代传奇中强化真实感的一个叙事手段,所以仍然不能断定真伪。还有一个故事则比较6现代,据说是发生在天津。一个工厂的什么干部,喜欢
12、利用职权拆看别人的情书,久而久之,他的胸部越来越大,像女人一样耸了起来,到医院就诊,暴露了他多年的劣迹。类似的一个故事发生在北京,两个青年女工不住集体宿舍,在厂子外面找了房子,住在一起生活。其中的一个突然自杀了,法院调查的结果,是服用了氰化钾,她是化工厂的保管员,有机会得到这种剧毒的药物。关于自杀动机的解释,则是与同居的女工有关。那个女工是运动员,曾经在市里工人乒乓球赛中拿过名次。性格也像个男人,上嘴唇上长着类似胡子的小唇疵。据说,她经常打那个柔弱的同居女工,后者受不了就自杀了。这两个故事都与性有关,但是都省略了与身体有关的主要情节。叙事立场中,明显带有小资的情感特征,具有对那个禁欲时代柔性反
13、抗的性质。至少给我讲述这两个故事的,都是老高中女生,分别来自天津和北京。 至于女孩子们在一起讲述得最多的恐怖故事,则是有人夜里上厕所,茅坑下面伸出一只着色的手之类。这样的故事也说不清虚实,大学女同学里有亲历,是从厕所的墙洞里伸过来追问的结果,叙事者以为是明知故问的装傻。这应该是可信的,就是在“文革”结束以后,连大学宿舍楼的厕所,也经常发生夜间跑出男子的案件。在东北,在北京,我都亲眼看见过群情激愤、追赶四处逃窜的作案者的场面,有的时候还惊动了保卫干部,鸣枪之后才把混乱的局面稳定下来,使犯事的人免于一死。至于女生的内衣被盗窃,暴露癖和猥亵之类的事情,简直就是小节了。而且,犯这种事情的人,不分阶层、
14、职业、文化程度与政治面貌。而中年妇女的故事,则比较具有英雄传奇的特征。有一个故事的主人公,7是一个小男孩儿。傍晚时分,他在景山公园里玩耍,看见一群流氓围住一个女孩子,就大声的喊叫,姐姐,你在哪儿呢?!我和爸爸、妈妈接你来了!图谋不轨的流氓们,闻声以为大人来了,赶紧仓皇逃窜,女孩儿因此得救。这个小英雄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民间传奇中的少年英雄人物,“甘罗十二当宰相,周瑜十三当都督”的民间唱词,滋养了不少人。目连救母的故事,也是广为人知的少年英雄的叙事。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阿姨,就属于听着这些传奇长大的一代人。而革命历史传奇中的“小英雄雨来” 、 “小兵张嘎” ,则是勇敢机智的化身,是当代少年英雄崇拜
15、的对象,那位机智吓走流氓的小男孩儿,也属于听着这样的故事成长的一代。此外, 红旗飘飘一类读物、 红孩子一类电影中,都经常可以看到革命少年智斗敌人的细节。这个故事有相当的可信性,叙事方式的套路则使它的真实性有点玄。 就是在所谓知识者中间,类似的故事也不胫而走。人赃俱获的就不用说了,审查者自然可以足足过瘾,案情的细节与过程的流传也会带来众人持久的兴奋。就连百无聊赖的政治学习的时候,在传达中央文件的严肃场合,稍一趋近这个话题,立即会双目炯炯,无论洋的土的莫不如是。有一个故事是在办公室里听来的,叙事者作为真事讲述,我只听了一个开头,立即借故离开了,因为受不了他灼灼的眼神。大意是有一家工厂,一个科级女干
16、部经常招呼一些青工去谈心,关上门以后,就出示裤腰带,问成色怎样这有点像三侠五义的故事,只是政治权力参与其间,和老尼姑的纯粹边缘的民间地位不大相同。故事的真伪无关紧要,集体无意识中的恐惧倒是显而易见的,并且和革命时代的政治恐8惧交合在一起,具有丰富的心理容量。故事的创造者、转述者和热心听众,都处于大的饥渴当中,这就是王小波的小说向人们揭示的历史隐秘,革命时代的爱情承载了革命时代的变态激情。 近些年经常听到对于世风不满的言论,怀念“文革”时代的纯洁,只要回想一下那个时代的民间故事,就不难从遗忘的想象中清醒过来。腐败固然不好,遍地红灯区也让人厌恶,可是究其根源是长期压抑之后的恶性膨胀,是生存无着的无奈,用辜鸿铭的话说,不是卖身是卖穷。文化的溃败并不是这个时代才开始的,堕落的远因不难厘清。中国唯一的一个女法院院长,曾经通过大量的案例统计数据说明,中国的离婚率高了,强奸案却少了。新的的民间故事由此涌现出来,诸如“人傻、钱多、速来”的电文,总比那个时代的民间叙事更有人性一些。那是一个把人扭曲成兽的年代,文化革命的结果是文化的彻底崩溃,废墟上只能生长出变态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