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散文周刊2007-03-04目录三胖子/片断(续) 川美/幸福的门铃肖建新/在城市的屋檐下王清铭/幸福的沙子 彭升超/生活在故乡张健/秩序茅店月/飘浮的歌吟吴昕孺/论陈晓旭出家 正文片断(续) 三胖子 某个时候,譬如黄昏或清晨,像一种召唤,当你走进鼓声和法号声的时候你实际上已走进那浩瀚的白色寺院。你何时经过了静止不动的村子,何时穿越了那片雪后很久的树林,以及那些狗叫、卵石、沟壑、水声你都浑然不觉。鼓声和法号敞开了白色寺院群的视野,寺院以梯形的上升结构覆满了同样敞开的山坳,建筑仿佛自山体开凿而出,又像白垩纪留下的冰川残片。有无数的窗洞,石级,无数的院落、深巷和转轮。无法断定寺院的建筑年代,也不
2、知道隐秘的房间里有多少苍老、智慧的眼睛。时间在寺院无迹可寻,空间更是扑朔迷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出口;似乎又到处是出口,每个出口又是实际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高墙深巷中因此随时就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座宏伟的经堂、一个重檐或回廊之下幽深的的天井。阳光一束或几束同时打在天井深处的廊檐上,此时就有水从岩石上叮咚渗出,但淙淙的水声并非来自于此,可能是上面。是的,上面一线水槽在阴影和阳光中贴檐而走,但水声很可又是因更上一层的垂落产生的。那已是另一种声音,或另一种时间。走进那些天井,再出来时可能就是另一条街,另一条曲巷,甚至另一个世界。我站在残缺的石级上,站在嘤嘤嗡嗡的经声中,
3、我感觉到了风。如果感觉不到,很可能我面对的是一处绝壁般的高墙、一扇的斑驳的历史般的大门。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进不去;如果进去了,时间可能会顷刻流入,永恒将不复存在。但我还是进入了,虽然看起来仍站在门外。门是虚掩着的,门缝里面:辉煌,隐秘,灯火盛大,桑烟轻扬,三千长明灯跳动闪烁,照得红袍身影在金色本尊佛像前飘逸舞动。鼓声咚咚。这是一面深藏的人皮鼓,它源于某种古老的酷刑,但据说惟有洁净美丽的女人皮才配制作此鼓。这是高原神秘的鼓声之源,任何一处空气和水的颤动都始源于此。身着红氆氇的苍茫老僧们面对面成行端坐,经幢一条条从顶部垂下,上面遥遥有小的回廊和倾斜的天窗,阳光落不到地面,只能斜射
4、到经幢并透过经幢,落在高处的雕梁和壁画上。大殿两侧壁画幡影重重,神殿中部,一张黄缎卧榻上,一个看上去已非人间的老者仰卧着,已奄奄一息,某种东西正在脱离他的肉体, 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诵经声伴他在中阴的路上。这是最后的出口,与天界和阳光仅一念之遥。一位神明般的主事老僧抓住老人的手,轻握,并以悠长的丹田之音念念有声:“老人呵,注意我的话,好使你能选择易走的路,你的脚愈来愈冷了,生命已离开你的双腿,冷气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镇定沉着,抛开生命进入实相之境,毫无可怖之处。老人呵,你要沉着,长夜的黑影已侵入了你的视线,你的生命正在接近,愈来愈接近最后的解脱了。“主事老僧一面指引,一面从锁骨敲到头顶敲打着弥留
5、的老人,似乎是让灵魂无痛苦地解脱。老僧手舞足蹈,指指点点,引导着灵魂沿途的陷阱以及避开陷阱的道路:“老人呵,山岳朝向苍天,默不作声,清风拨弄流水,花自盛开,你走近时鸟不振翅,它们对你不闻不见;老人呵,你的视力已经丧失,气息已经衰尽,你与人间已无瓜葛,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继续你的前程吧“卧榻上的老人身体内部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声响,节奏随着神秘而盛大仪式进入鼓声,让老人脱身而去的“体滑声”沿着阳光进入天穹“体滑声”或许就是“灵魂”的声音?是的,但马蒂厄并不认为谁都能听到这种它的声音。在马蒂厄有多重阳光的小院我问马蒂厄,马蒂厄说,只有那些经过多年静修的人才能听到体滑声并指导灵魂的方向,如果没有修
6、行人就是自身的盲者,就看不到自己的也看不到别人的。修行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实践,就是说,修行者要长期观看自己的灵魂然后看到别人的灵魂。马蒂厄说,一切都不限于现在的生命,人们既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灵魂具有延续性,它同时也并不局限于某个具体肉体,当它脱离一个具体的肉体后会有一个过渡期,当它进入一个新生命前需要一段时间的呵护、抚慰、引导,否则这些过渡的灵魂就会因茫然因找不到恰当的寓所而四处游荡,马蒂厄说,所谓正“无家可归的人”就是指这种人。我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正相反,在我看来人之死首先是意识或曰灵魂的死亡,而肉体反而要很长时间才消失,如果不焚烧的话,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肉体从细胞学或基因学角度来说几乎是不
7、灭的。那么灵魂是什么呢?如果它不是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存在,比如它是由分子、粒子或侉克组成,那么它作为什么形态存在?笛卡尔曾说灵魂具体存于大脑的松果体内,这不过仍是笛卡尔自我的一种想象或感觉,最终也无法证实。我承认人有思想,但难以承认人有独立于肉体的灵魂,甚至假如我死后我还会一段旅程?还会寄生于一个新的生命体?马蒂厄问我:你所说的“我”是肉体还是灵魂?我说它们怎么能分开呢?马蒂厄穿过阳光用接近白色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首先需要对我们常挂在嘴边的“我”有一个认识,佛说“身非是我”,就是要人认识到这个“我”并没有任何“自身”的存在。“我”在本质上是一个意识之流,这个“流”可以被分解为过去的思想、现在的思
8、想和将来的思想,但这个“我”不是所有这些瞬间的总和,因为总和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瞬间之中。过去的思想已经死亡,它已不存在,所以“自我”怎么能够属于仅仅是记忆的东西?将来还未出生,因此“我”也不能够置身于一个不存在的将来。那么就只剩下现在,为要存在这个实体的“自我”应当有一些确切的特征,但它既无颜色,又无形状,又无固定地点,人们越是寻找它越是找不到。而佛是这样认识的:通过直接的体验、分析和静观,去发现这个“我”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我觉得如在雾中,但“我”确实模糊了。打个比方,马蒂厄停顿了一下说,夏季的云从远处看非常巨大、坚固,仿佛人能坐在上面,可是如果进入到其中,则什么也没有,它们是不能触到的。同样
9、当人们注视一个思想(如烦恼、失望等等),并上溯到其源头时人们也找不到任何可及的东西;就在此刻,这思想也即“我”消失了。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通过注视思想的本质,认识到它们的空,而解脱自我”,如此,被“解脱”的自我会越来越接近人的本质。“那么佛教既然否定存在一个个体的我,就同样存在着一个与肉体相分离的非物质的意识,这个意识也就可以从一种生存状态迁徙到另一种生存状态,从一个肉体过渡到另一个肉体这是一种连续,是一种永久的意识之流,但是没有一种固定的实体在其中通过。”“一连串的转生,却没有任何确定的实体?”“我可以将这比作一条河,但这河没有任何船顺流而下,或者比作一盏灯的火,这盏灯点燃第二盏灯,第二盏又
10、点燃第三盏,如此下去,直到这个链条的终点,其火焰既不是同一个火焰,又不是不同的火”我不能理解这个比喻,而且通过观想,“自我”就能被取消?马蒂厄说:人不能取消一个不存在的“自我”,但人能认识到它的不存在。我还可以举个例子,当人在昏暗中看见一根杂色的绳子并将它当成一条蛇时,他会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也许想要逃走或用一根棍棒将蛇赶走,但如果有人点燃了灯火他立即就看到这不是一条蛇。什么也没发生,他没有取消蛇,因为它从来就不存在,人们只是驱除了一个幻象。马蒂厄认为,只要“自我”还被理解为一个真实的实体,人们就倾向于追逐一切他认为是可爱的、有利的事物而排斥他认为是不可爱的或有害的事物。一旦人们认识到“我”没
11、有任何真实的存在,所有这些招引和排斥便消失了,完全像把绳子当成蛇的恐惧消失一样。在马蒂厄看来,“自我”不过是个幻象,但假定它是个幻象,为什么或是什么会构成了这个幻象?我问马蒂厄。马蒂厄开示我:“自我存在着的自然的感觉,它使我们想:我冷,我饿,我走,等等,这些感觉本身是中性的,它们并不特别地倾向幸福和痛苦。但是随后而来的却是这种想法:认为自我是一种恒量,它不顾人们所经受的肉体上和知识上的种种变化而在我们的一生中永久保持着。我们眷恋的着这种自我的观念,我们总是这样想:我的身体、我的名字,我的精神,等等,而佛教强调的是人的意识的一种流动和延续,否定在意识的流动或延续中有一个牢固的、持久的、独立的我的
12、存在,佛的精神本质就是通修行静观以驱除有一个自我的幻象。要达到这样的事实,就意味着一生要充满对静观的劳动。我也曾试图静观,有一次我们并肩站在寺顶延伸出的露台上,背后是广阔的废墟对了,还有德拉在寺院最高处我们将拉萨河尽收眼底。那时黄昏正在降临,我们甚至眺望到江河在山岭中相遇的情景。拉萨的黄昏是猛烈的,但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到因地形复杂显示出的猛烈。那时阳光与阴影交错,但阴影主导着黄昏,我们看到大面积的阴影在快速移动,树木,村庄,小山、建筑、田野纷纷陷落,当阴影的前沿差不多到达拉萨河时,对岸仍是一片耀眼的辉煌。那时河流已呈火红色,火红色的河流自东向西,追着落日,源远流长它快要与另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了,
13、但为山峦所阻,河流仿佛一下黯然消遁不知所终。然而,翘首而望,隔过一线黛色的岛链似的浅山,红色的河影再度重现,而且那之外逾发辽阔,可以遥遥看见那里水光粼粼,浩淼无际。不会有错,那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的汇合处;那里水天相接,像扇面一样打开了一泓无限寥远的金色滩涂。滩涂非常漂亮,有无数面椭圆的小水洼,像无数的马蹄形的梦,让晚景一照,璀璨闪烁,几乎可以让人想到女娲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天。我们目光深远,马蒂厄,我,德拉,我们的脸被映红,身体内燃,几乎发光,以至透明。然而就在某一刻,我们的身体攸忽暗下来,因为远河暗下来,我们变成了青色,接近灰那一刻真是稍纵即逝,大地完全静下来,我内心的阴影也随之合拢。
14、我告诉马蒂厄:即使我在如此的静观时“我”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好像越发丰富,我说我觉得无一刻我的思想都不在活蹦乱跳,我的意识虽然隐蔽,但心理活动实际上更加活跃。我说,威廉詹姆斯在他的著作中他曾这样说:我试图在一些时刻中使我的思想停止,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我这样想时它们立刻又重现。“威廉詹姆斯这种断言在西藏的隐修者来看是轻率的,他们修行多年,控制自己的精神后,都能够在很长时间里停止了思想流,都可以处在一种不受心理综合约束的觉醒状态中。”马蒂厄说,对着灰色的拉萨,并不看着我。“怎么证明他们停止了思想流?”我问。“并不是要堵塞思想,而仅仅是要停留在一种清醒的在场的状态中,或者说是清澈的状态、意识
15、的状态,推论或逻辑的思想在这种状态平静下来。”“可是终究还是有一个思想、一些心理活动”我争辩说,“我在集中地观看夕阳和河流时大体也能做到透明或清澈的状态,但是对佛洛伊德来说此时的潜意识是否很活跃呢?受控和不受控的思想之间我可以理解存在着区别,但意识这时是否真的全部中断了?包括潜意识?”“当然不是意识的中断,”马蒂厄说,“当一种思想时不时地突然出现清醒的在场中时,它自行就在解开了,不留任何痕迹,这就像只在天上飞翔而不留任何痕迹的鸟一样。但是,像威廉詹姆斯那样试图在一些短时间里阻止思想的流是不够的,它要求一种能持续的个人修练。我的上师赫延采仁波钦在山洞和隐修院隐居了 17 年,他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将
16、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了静观。在他们之中一些人达到了对精神非凡的控制,可以完全做到清醒的在场,就像一片清醒的海洋,感知一切却毫无痕迹,不被一切所动”我不能说完全理解海洋和飞鸟的比喻,但这个比喻非常精彩,其本身的确含有智慧。一种感动萦绕着我的心,我觉得更接近了这片土地。幸福的门铃川美 我工作的地方离家近,如果正常下班,每天晚上通常第一个到家。我到家时,家尚空无一人,不会有人给开门,便习惯了自己用钥匙,而几乎不去按门铃。进门后放下背包,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忙碌的间隙也可能犒劳一下自己,比如一首曲子、一只苹果什么的。晴好的傍晚,也会站在阳台上痴痴地看一会儿晚霞。六点钟左右,该是夫君下班回家的时候,我通
17、常会在这时听到晚上的第一遍门铃。“你好,请开门!你好”门铃发出自动语音呼叫。听到这声音,不管我正忙着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在门铃响过三遍之前,一溜小跑地穿过客厅打开房门。有时候,不巧炉子上的油开了,不得已要耽搁一小会儿,把火苗调小,或者熄灭,然后才能放心跑开,这样,门铃难免要超过三声了。我跑过客厅时,脚步故意重重地踏响地板,好让门外的人听见我来了。开了门,还是免不了夫君的数落:“怎么慢腾腾的!”他通常会来上这一句。我知道他不是真生气,有时看见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买回家的食物和家用,赶紧接过去,一句多余的话不说。而当他两手空空的时候,便故作嗔怪地回敬,自己长着手,干嘛不用钥匙,偏等人家给开
18、?“我乐意!”夫君答得总是相当干脆。他一边换拖鞋,一边嘟嘟囔囔地为他的“我乐意”找托辞。不外乎希望一进家门,老婆就在门口等着了。美的你!我气哼哼地返回厨房时,少不了“狠狠”白他一眼。七点钟之前,晚饭准备妥当。洗干净双手,拿起遥控器,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待儿子放学归来。儿子通常会在七点一刻按响门铃,他习惯于一遍接一遍地按,好像只要门不打开,他就会永远按下去。奇怪,他自己也明明带着钥匙的!常常,隔着房门听见儿子爬上九楼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我就已经守在门边了,幸福地等待那一声“你好”。也有的时候,不等他按响门铃,我已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迎他进来,接过书包,重复一再重复的问候:“怎么样,
19、今天?”“挺好的。”他答。挺好在我,就是世上最美妙的词汇了。想想啊,这复杂多变的世界每天有多少事情发生,一个早出晚归的少年,能够“挺好”地走出家门,又“挺好”地回来,有什么比这更让做母亲的安心!如果赶上儿子值日,或者陪某个同学走路,或者自行车坏在半道上了,我便不能准时听到那幸福的门铃声了,那样的晚上,在期待中度过的分分秒秒,心会很是荒凉,不止荒凉,还有焦虑的风暴掠来掠去。晚得久了,夫君必不再安娴地躺着看电视,而是等在门口,半敞房门,竖起耳朵倾听楼下传来的响动,每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或者踩亮楼道声控灯的跺脚声,自会把放心的愉悦传达给我,“回来了!”他说,同时把门开大,探出半个身子等儿子出现。也有耳
20、朵听走的时候,上楼的脚步声响着响着就断了,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那是别人家的孩子回来了。有时,脚步声已非常迫近,只差在缓步台的转弯处露出一张期待中的脸了,那张脸扬起来,却是对门出租屋的年轻人。期望与失望陡然交叠处,表情必是十分尴尬,夫君也就讪讪地冲人家笑笑,自言自语,“等孩子呢。”儿子倒是从来没让我们彻底失望过,他总是在你等得不耐烦、等得只想穿上衣服下楼寻找的时候,“咚咚咚”地回来了,“你好,请开门!你好,请开门”一种异样情感顿将心中无限忧虑泡软、冲淡。如果此时有谁问我幸福是什么,我的回答将是:听到晚归的儿子按响门铃!没有一句责备的话语,只要回来就好,只要一家人一个不少地围坐在晚饭的餐桌边开心谈
21、笑就好。儿子升高中后,放学回家的时间推迟了一小时五十分,幸福的门铃响起的时刻也延后了一小时五十分。起初还真不适应啊。七点钟左右,我在厨房做晚饭,排油烟机呜呜的噪音总是让耳朵产生奇妙的幻听,“你好,请开门!你好,请开门”声音格外真切似的,以至于有两次我竟真的大声命令夫君快去开门。结果不用说也知道。是呀,怎么可能呢?夫君笑我神经质,我不无委屈地辩驳:我是当真听到了门铃声啊!近日,夫君远游,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注定不会听到他按响门铃了。只有儿子,可以期待。夕阳从西窗照进客厅,屋子里的每样什物都成了光与影中的静物。我懒得碰电视摇控器,一个人闲坐在静物之中,突然就有了静物一般“空”的感觉。从未想过,一个人内
22、心的充实和恬淡也是会从一声门铃开始的。于是,胡思乱想:假使有一天,比如,“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你的门铃再无人按响,你会怎样呢?或者,假使有一天,门铃响个不停,而你已是燕去巢空、魂寄浮云,又将是怎样的情形呢?在城市的屋檐下肖建新雨下得越来越密,城市的冬天像一个头戴灰色围巾的女人,刹那间把自己包裹起来。我看不清它的面孔,一辆辆车从路的一端开来,又被冬雨匆匆地赶进了另一端,身边只留下了一道声音划过的痕迹。我依旧站在路边,等待一趟可以将我送回暂时住处的班车。起风了,城市在一种背景里摇晃起来,有些松动的声音先是从树叶中一片一片落下来。我感到了寒冷,雨打在脸上的滋味很像一把苍老的苦艾泡在有些发黄
23、的水里,我是那个用手搅动它的男孩,那不过是多年前一个苦寂的回忆。风把城市里和大街小巷一样形状的寒冷压进了我的身体里,先是沿着我的皮肤,而后就爬进了我的血管里奔跑起来。是继续在这里等车,还是找一个地方避雨?我忧虑不定。车总是在人没有耐心的时候开来,就像许多人一样,在万般无奈之后才悟出了坚守的意义。站牌旁只有我一个人,在等一辆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到来的班车,站牌上用红白相间的油漆写出的站名也和这冬天一样,在某些地方脱节,其中的某个字消失了,对于陌生人来说,就永远留下了一个难解的问号。雨还在下。在只有一个人的站牌下,我的头发和周围一样,被冬天的雨水罩住。附近没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树叶在零星的高处为我遮
24、挡了一滴半滴的雨,另一些却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了下来,砸在我纸一样的脸上。我想起了那些常常躲避却无法躲避掉的事物,比如这冬天,这雨,这无奈和寒冷,我始终躲避不及,它们在一瞬间将我包围,我像一粒尘一样被它们吸附。幸好还有一些货车的鸣笛在提醒我。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奋力地踏着脚板,他的背影有些弓,像是一把苍桑的旧弓,在向一个无法看清的远方射去。他昏暗中的表情,似乎很熟悉,我好像无数次看过,如电影中的一幕,黑白的味道永远在一张虚幻的屏幕上闪现,然而他又是那样的陌生。他没有看我一眼,即使一个转头的动作也没有。他渐渐消失了,在他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这条空荡的街上突然浮现出无数个寄自行车的人,他们都弓着身,
25、隔着一定的距离连续着,身子淋在雨中。我想到了物理学中光的实验,物体在一盏蜡烛的照耀下,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小,直到我的视力无法及至。一条街就是另一条的街,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在真实与虚幻之间,黑暗的到来充当了可以传递的介质。站牌的后面是一堵长长的与路平行的院墙,高的几乎让人怀疑它不是作为建筑物的方式存在,而是保留了某种特殊意义的隔离线,像监狱或疯人院之类。我的目光无法穿过那些刷着白色涂料的红砖的质地。它多少年了?我只能透过它偶尔露出的斑驳依稀感觉到映显出的某一个时代的气息高是一种神秘的载体,白是时间的防腐剂,它们交织在一起就有了一种永久的距离感,即使走得再近,那也不过是身体的位移,心里的亲近永
26、远被堵在了一个额定的距离之外。这个孤独的傍晚,随风雨飘动,更加忧郁地靠近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我几乎丧失了继续等待的耐心和勇气,得寻个地方先避避雨再说。在百十米之外,有一个商店,招牌上的颜色鲜艳夺目,尤其是那几个红色大字,像一把闪闪的利剑剌进城市灰暗的傍晚。我的心里渐渐有了一点光亮。我向它走去。没有跑,稳健中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我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是雨,是街,是傍晚,还是自己的寂寞?在靠近商店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带着帽子的中年男人,蹲在门口的一侧,嘴里吸着一支有些潮湿的纸烟烟头的火星随着他的吸动而一闪一灭。我突然想到了庞德的地铁:这些面孔在人群中幽灵般地显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朵朵
27、花瓣。他是谁?一个似曾熟悉的陌生者,一个有些失望又怀有一些梦想的等待者,一个孤寂的漂泊者。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庞德意象中的一部分,城市越来越像一趟在众多的村庄间穿行的地铁,它将它们连起,又将它们分离,忽然间浮现又忽然间逝灭。我到了商店的门口,可以遮住一些风雨,半个身子抵住水泥墙,另半个身子依旧在冬天的雨中萧瑟着。那汉子看了我一眼,目光像是打量一个熟悉的人,然后又默默地吸着烟,冒出的烟雾刚一出口就被风吹碎,仿佛是一些雨的雾气。他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要是有个房檐就好了。他的语气像一位久经乡村生活的劳作者,在雨天蹲在房子下面的一个草堆旁,一个人自言自语。要是有个房檐就好了。我在心里默默说相同的话,
28、语气跟他有所不同。他的语气自然而平静,是他长期经验的结果,而我只是在此许的经验中感受到了一点。在故乡,房檐无所不在,每一座房子有多长,房檐就有多长,它仿佛是故乡不经意藏下了一个永久的风景,供路过的人在那里停歇,望着天,望着地,看看房檐,看看蚂蚁或别的东西。房主人还会端来一个凳子,倒一杯茶,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聊一些关于农活的事,抽一两烟。等待在不知不觉中度过。雨停的时候就是离开的时候,也许两个人的友谊就从这雨中的房檐下开始。在乡间,不必担心下雨,都处都有农户,到处都有房檐,到处都有一个温暖和亲近的地方,它带着泥味,潮霉,经常在此蹲的人的汗味,还有一些杂物、动物粪便和昆虫爬过的混合的味道。城市是
29、没有屋檐的,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几十米的高处,无法为一个避雨的人遮挡些什么。前些日子,在一个寒潮在城市大街小巷里飞蹿的傍晚,我却看到在临近街道的院墙下躺着一个缩着身子的乞丐,路过的人远远地避着他,像是躲避着瘟神。他的头朝着院墙,一床破烂的被子盖在身上。寒风从北面吹来,吹在他另一端露出的脚掌上。被风吹下来的树叶,围在他的身旁,组成了一些随便的形状。夜越来越冷了,仿佛一个冬天的风寒都凝结在这一刻,凝结在这个今晚的某处。那晚我在半夜醒来时,窗外的雨声清晰可闻,而那个睡在院墙下的乞丐不知怎样,如果有一个屋檐,那他或许会像睡在有暖气的屋里的城里人一样,在一个温暖还未彻底失漏的夜里度过一个可以将就下去的夜晚
30、。前两天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苍老的人躺在城市主街道的水泥墩旁,他身边的一个井盖冒着屡屡白色的热气,他把自己的身体挪在旁边取暖。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朝他走去,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依如继往。他是在外打工的农民,在工地上生了病,干不成活,被包工头赶了出来,他没有一分钱,无处可去,无饭可吃。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眼泪纵横了一脸。有时,我真怀疑这个城市所宣传的一切,那些从他身旁走过的一个个衣着整洁的人,难道都失却了人最起码的同情心了吗?城市难道没有一个可以让陌生人和流浪汉栖息的房檐?商业化所构筑的城市拥有了水泥和钢筋搭建的高度,甚至用了科技含量的空心砖,在建筑学意义上它更加坚稳,也距土木结构的房屋越来越远,离
31、一种亲近的质地也越来越远。幸好城市还有一些低矮的收容所和一些树笼另一种意义的房檐,可以为一些人遮风挡雨。再走过一片人工植成的草皮时,自动控制的浇灌撒水设备在一阵停一阵忙地工作着,它顶部的旋转的器片不停地转动着,把水分散出去,撒在周围的草地上,酷似均匀,其实,总有一些地方被遮蔽,被遗漏,我想到了沙漏,它像一片沙漠一样,先是吞掉了一片绿,再是一片,直到荒凉的连一只鸟、一棵草都存在不住的时候,那真是另一种尽头。幸福的沙子 王清铭 这是普通的一粒沙,放在家里的桌子上,肉眼几乎看不见。细心的主妇在擦拭桌子的时候看到了,惊讶地说,谁把沙子弄到这里了,也不体谅我做家务的艰辛?边嘀咕,边拿起抹布要擦去。丈夫说
32、,等等,看这是一粒什么沙子。沙子的颜色金黄,某个细小的棱角正泛着宝石的蓝光和绿光,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显得璀璨。丈夫眯了眯眼细细打量,然后用手再轻轻抹,有些迟疑地问妻子:你看它像不像金沙?祖母刚好从房间里佝偻着走出来,听儿子这么说,插了一句话:我在文革中淘漉过金沙,含金量大的沙是黑沙,就是你们小时候经常在河滩上看到的那种。可惜她的眼睛早老花了,看不到那粒细沙,无法鉴定一番。丈夫有点失望,正想顺手把沙子扫落,祖父蹒跚着走到厅中,问明情况,叹了口气,说:让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那粒沙子。也许是为了配合他话里的深沉意味,他脸上的皱纹缩成蛛网的形状。丈夫觉得兴趣索然,举手要扫落沙子时,脑子里
33、突然闪现那句俗语,就搭讪着说:放着它吧,你们别说我眼里揉不住一粒沙子。妻子大概想起那首她年轻时唱过的歌,嘴里轻哼着歌词:“你是风儿,我是沙”仿佛回到以往的岁月,眼神迷离了。孩子蹦蹦跳跳推门进来,屋里接纳外面的光,兀地亮堂起来。孩子的双颊白里透红,显然了吸够了屋外的阳光。一进来,他就直蹦桌边,伸长脖子,看那粒沙子还在,就高兴地拈起来,放在手心,鼓着小嘴,轻轻往上面呵气。然后兴奋地叫嚷:爸爸,妈妈,你们看,沙上有露水。母亲回过神来,一看,沙上是儿子呵出的水汽。她蹲下身子,好奇地问:儿子,这沙子里有什么呢?儿子揉了揉沙子,回答:有春风,有细雨。母亲一想,可不是吗,那一粒沙子里没有经历风和雨?一粒沙的
34、生长岁月里,都融入了和风细雨!父亲略有所思,想起窗外的树,每一片叶子都有阳光走过的痕迹和风雨的烙印。他突然记起跟儿子一样大的时候,自己对一粒沙子的想象。他搂着儿子细小的肩膀,轻声问:“这沙子里还有什么?”儿子的眼神流露出兴奋的光彩。他说,有城堡,城堡里面住着个美丽的白雪公主。父亲愣了,他没想到小小平常的沙子在儿子的眼中竟然是童话。儿子又说,爸爸你看,这沙里还有一条路呢,曲曲折折的,正通向很远的地方。儿子的神情充满了向往。父亲不想打断儿子的遐想。母亲也陷入了沉思,她想到她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对远方也充满了想象和向往,只不过后来才知道,远方不过是同这里一样的地方,她就再也没有那份闲心了。一粒沙在儿
35、子的手上,就是风雨,就是阳光,就是城堡和道路,多少美丽的想象的蓓蕾,思维的花朵啊。父亲从书架上翻开多年未读的书籍,荡去书页上的尘埃,轻轻地朗读:“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祖父摘下老花镜,点点头,说:真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啊。儿子听不懂他们的话,早蹲下身子,看那粒沙子,看得入神。生活在故乡彭升超多年来我一直无法接受我生活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契米沃什那样一种有关故乡的亲切、温馨或者幸福的体验,于我来说也许永远也不会在我的生命中被反复强调,变得多么地真实或坚实。在故乡,我一直生活得很疲惫。那些熟悉的事物总是遮蔽着我,浸透我的生命而
36、又消蚀着我的生命。在熟悉的生活中,我丧失了太多的思考的可能,停滞了太多的可行的事为。庸俗、赤裸、虚空、含混和太多的不自在,令我疲惫不堪,更狼狈不堪。生活在故乡,我更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我是我故乡的异乡人。是的,我是我故乡的异乡人。那些童年时快乐的事儿现在看来都不快乐,那时快乐的现在看来都显得那么单调。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只有刘光阳、二哥、木轮板车、碾盘和我家那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耕牛,以及我跟在牛屁股后面的样子,再就是镰刀、竹蔑背篓和青草。其他的再也没有什么了。读书了的时候,我当然是高兴的。那时我是在寨子小学上的学,你们认识的,学校离我家不远,从我家那儿横过来 5 分钟就到了。但是,上学路上一直
37、没有什么故事发生。到读初中的时候,我更是高兴的了。因为我可以走 20 来分钟才到学校,并且每天都经过人很多的街上。但是,上学路上还是一直没有什么故事发生。与我一起的还是刘光阳,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又一起在星期六星期天放牛。那时,只要一写作文,我就以“我有一个好朋友刘光阳”为主要内容来写。其他的再也没有什么了。在我考上师范的那一年,我终于有机会离开故乡了。于是,我的离开才使故乡成为了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那时,我曾怀念着我在故乡的时日。如今,我又回到故乡工作,我所有的生活又回到了那以往的无比坚硬的周而复始的熟悉中。我开始变得倦怠、庸懒和无所事事。列一张清单的话,我的生活中也只有阳纯鹏、袁富斌、
38、周世有、王志发、喻国安、杨伟、周绍明等同事朋友和教室、讲台、粉笔、作业本。面对着熟悉的故乡,那些熟悉的事物竟让我怀疑我是否离开过它。也许吧,故乡于我是一种宿命的存在,我注定走不出故乡的磁场。但是,我无法做到入乡随俗,更无法生活得如鱼得水。在此,我应该向故乡说明白,我不是瞧不起故乡,我只是无法接受那太多的巨大的可怕的“熟悉”。我祝福故乡,但我要从心里排拒故乡的熟悉。也许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被那么多的熟悉淹没、消解、以至吞噬,我才不至于变成一个熟悉故乡而又于故乡毫无意义的人。秩序张健 记得小时候我诅咒一个欺负我的大孩子时,就带有若干年后书本里学到的阿 Q 精神:反正你比我大三岁,你会比我早死三年。
39、我曾一度陶醉于这个可笑的逻辑,但那个时候,根本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时,用学到的可怜的加减乘除来比划着自定义的存在规则也会快乐上好一阵。奇怪的是我常常会无来由地想起某个人,比如在我年幼时挨家挨户帮人理发的忘记了名字的剃头佬(剪头发时他按住你的头,老式剃刀喘着粗气游走在头皮上,有几分恐怖,所以尤其深刻)。母亲说,那个人好像不干这行当了。父亲纠正着叹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比我还小几岁。听到这,我无语了。我的太太生过六个孩子(存活下来的),他们分别是大爷爷、二爷爷、大姑婆、二姑婆、小姑婆和爷爷。在我认识“时间”这两个字到模糊说出它抽象化的概念再到真正意识到它的无法解释清楚的纵深空间这一过程中,它使我迷
40、茫而痛苦,它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又是一个无人能够左右的裁决者,它拥有无形的力量却足够藐视这个有形的世界。比如太太生下的六个孩子可以按出生年月来命名大小,离世时却颠乱了秩序:二爷爷、大爷爷、爷爷、大姑婆、二姑婆、小姑婆。父亲曾告诉过我一些连他也没见过的二伯的事情:一个地下工作者,理发的时候被特务盯上,他在摆脱那些人的路上,被种植谷物的一条田埂绊倒,爬起来时一颗子弹正好嵌入了他的额头。那年他二十四岁,比现在的我还小三岁,他结过婚,生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二奶奶不久就改嫁了。三十八年后他的哥哥肺癌死了,三十九年后他的弟弟也是肺癌死的,四十五年后他的大妹死了,是寿终正寝死的。而这第四十六年还
41、将发生些什么?所以我得再次说起这座普通的村庄,它是苏南无数村庄里的一座,张家村老朽般安静地卧在长江的一条支流旁。这里居住着一百多口人,这是我记忆里一个大概的数字。十多年过去了,我肯定这里居住的人大抵没有了这个数字,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过了八十岁大寿的老人已经笑嘻嘻地看儿女过六十岁生日,像我们这般大的又大多远走他乡了,张家村还能剩下多少像祖辈那样忠诚的人?离开这座村庄这么多年却依然继续着一份作业。大年初一我们驾车沿着一条崭新而光滑的水泥路一直到老家门口,我相信奶奶眺望的姿势已经持续了一个清晨,她只需要简单的安慰,有那么几个属于她的圆点能够准时地归移到她目光的射线上。奶奶笑眯眯的,掉了的门牙是时间的一个豁口,蜂拥而入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