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湘报后叙(上) (浏阳谭嗣同撰)春秋传曰:“中国亦新夷狄。 ”孟子曰:“亦以新子之国。”新之为言也,盛美无憾之言也。而夷狄中国同此号者,何也?吾尝求其故于诗矣。周之兴矣,僻在西戎,其地固夷狄也。自文王受命称王,始进为中国。秦虽继有雍州, 春秋仍不以所据之地,而不目之为夷。是夷狄中国,初不以地言。故文王之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旧者夷狄之谓也。新者中国之谓也。守旧则夷狄之,开新则中国之。新者忽旧,时曰新夷狄;旧者忽新,亦曰新中国。新同而所新者不同,危矣哉!己方悻悻然自鸣曰守旧,而人固以新夷狄新之矣。是夷狄中国,果不以地言,辨于新,辨于所新者而巳矣。然仅言新,则新与所新者亦无辨。昨日之新,
2、至今日而巳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巳旧,乌足以状其盛美而无憾也?吾又尝求其故于礼与易矣。 礼着成汤之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易系孔子之赞:“日新之谓盛德。 ”言新必极之于日新,始足以为盛美而无憾,执此以言治言学,固无往不贵日新矣。顾吾求其助人日新之具,又不可得也。世必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 ”识大识小,未坠于地。求其助人日新之具,则出是也。夫书,巳往之陈迹,古人之糟粕也。千世之变异,非古人所得逆而知也;当时之情事,亦非今人所得虚以揣也。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巳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巳旧。虽温故知新,存乎其人,而新究在人不在书也。书而新,势必日日使新人、阐新理、纪新事,而作为新书而后
3、可也。然日日使新人、阐新理、纪新事,而作为新书,其构意也有日,谋篇也有日,成卷也有日,刊行也又有日,比书之遇吾目,则去其初著书之时,不知凡若干日。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巳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巳旧。所谓新理、新事,必更有新于此者,而书亦非新书矣。往者江君建霞(即 江标,维新派人士,时任湖南学政),督学吾湘,有鉴于此。日日使新人、阐新理、纪新事,而作为新书。不俟其书之成也,而十日一出之,名之曰湘学新报 ,其助人日新之意至切也。然而则既己十日矣,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巳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巳旧。然而则既巳十日矣,谓之新可也,谓之日新不可也。于是同志诸友,复创为湘报 。日一出之,其于日新之义庶有合也。
4、虽然,吾尤愿读此报者,句泥以为新止于此也。天下之事之当新者多矣。日不一日,斯新不一新,闻斯行诸,不俟终日。为中国乎?为夷狄乎?吾宁自新,毋使人有以新我矣。湘报后叙(下)夫言新于今日,其惟吾湘乎?其惟吾湘乎?自陈抚部(即 陈宝箴,维新派人士,时任湖南巡抚)覃敷新政,辅之以黄按察(即 黄遵宪,清末诗人,参加戊戌变法,时任湖南按察使) ,敦大成裕,日起有功,而簪之中,济济然一矣。自江学政首倡新学,继之以徐学政(即 徐仁铸,维新派人士,时任湖南学政),简要宏通,举归实践,而襟佩之中,喁喁然一新矣。其所以为新之具不一,而假民自新之权以新吾民者,厥有三要。一曰:创学堂,改书院。以造英年之髦士,以智成材之宿
5、儒也。然而学堂书院之容积,犹有限量,自余之不得入而肄业者,以国量乎泽若蕉。顾安所得长裘广厦而遍覆翼之,而遍讲论之乎?二曰:学会。学会成,则向之不得入学堂书院而肄业焉者,乃赖以萃而讲焉。然而学会设于会城,全城以外,无由致其观听,而况于外县,而况于外府?是必更有推行之妙术,不啻一一佛化百千身,一一身具百干口,一一口出百千音,执涂之人,而强聒不舍而后可也。三曰:报纸。报纸出,则不得观者观,不得听者听。学堂之所教,可以传于一省,是使一省之人,游于学堂矣;书院之所课,可以传于一省,是使一省之人,聚于书院矣;学会之所陈说,可以传于一省,是使一省之人,晤言于学会矣。且又不徒一省然也,又将以风气浸灌于他省,而
6、予之耳,而授以目,而通其心与力,而一切新政、新学,皆可以弥纶贯午于其间而无憾矣。且夫报纸,又是非与众共之之道也。新会梁氏(即 梁启超),有君史民史之说,报纸即民史也。彼夫二十四家之撰述,宁不烂焉,极其指归,要不过一姓之谱牒焉耳。于民之生业靡得而详也;于民之教法靡得而纪也;于民通商、惠工、务材、训农之章程,靡得而毕录也,而徒专笔削于一己之私,滥褒诛于兴亡之后,直笔既压累而无以伸,旧闻遂放失而莫之恤。谥之曰官书,官书良可悼也!不有报纸以彰民史,其将长此汶汶暗暗以穷天,而终古为暗哑之民乎?西人论人与禽兽灵愚之比例,人之所以能喻志兴事以显其灵,而万过于禽兽者,以其能言耳。而暗之,而哑之,其去禽兽几何矣。呜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此周之所以亡也;“不毁乡校” ,此郑之所以安也;导之使言, “谁毁谁誉” ,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吾见湘报之出,敢艰为湘民庆,曰诸君复何忧乎?国有口矣。(选自谭嗣同文集 ,作于 189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