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威尼斯:泻湖中的彩色岛威尼斯是独一无二的城市。我看过一些威尼斯的照片,不多,有斜阳里的运河、有窄巷里的贡多拉和带着面具的狂欢的人。我刻意为威尼斯保留了一些新鲜感。进入威尼斯,主岛像一艘游弋进亚德里亚海的小船,由长长的 Via Liberta 桥牵引着,与身后的大陆相连这是所有陆地交通进入主岛的唯一方式但我还是没想到从 St. Lucia 火车站一出来就是运河了。 刚刚经过一片汪洋,在陆地上短暂的停留,又马上要进入一片汪洋。在岛上,车没有用武之地。为了表明和现代生活并不脱节,不显得太特立独行,威尼斯运河上行驶的机动船都被称为“巴士” ,或者“出租车” ,私人有“轿车” ,船坞则是“巴士站” ,这
2、样幽默的称呼反而更显出威尼斯的奇特。刚刚下过雨,大运河上笼罩着一层水雾,是我在照片上没有见过的冬天的威尼斯,有些阴郁。运河两岸早早地点上了灯,水上巴士按照 Z 字路线在 S 型的运河两岸交替停留,站台间的距离并不远,巴士刚刚启动便要刹车。运河上车水马龙,往来如梭,彼此激起的水浪,让机动船都颠簸不已。在繁忙的时候,一整条运河都是破碎的倒影。 威尼斯的巷子错综复杂,水巷和陆地上的巷子交织成一张网。巷子一般是两、三米宽,最窄的地方仅够两个人擦肩而过。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穿梭倒也是个乐趣。它们绝不雷同,但风格却高度统一,三两步就可以让初来乍到的人迷路。所有的房屋连成一片,相邻的房屋大
3、都共用同一面墙,临街或临水的立面整齐划一,令迷乱的巷子呈现出一种秩序。临水的房屋墙边布满层次分明的青苔,深浅不一,是每次涨潮退去后留下的痕迹,经年累月,渐渐形成了石头房子的另一种表皮。陆地上的巷子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店铺,人们利用房屋基柱间并不宽的开间充当门面,镶上玻璃,也有些店铺将商品摆放在当街的架子上,上面支起遮阳棚,让人不由抬头看那夹缝中的一丝天空。多数店铺的光线都是从门口射进来,即便是天晴的时候,也仅能照到门内一米多的地方,再往里面,就只能靠人工照明了。而正是这些不分白天黑夜、不得不存在的照明,让威尼斯的商业给人一种永远不落幕的印象。威尼斯最出名的手工艺品:面具、玻璃、首饰、颜料,还有整个
4、意大利的时装、皮具,都陈列在这些通宵透亮的橱窗里,展示威尼斯精致的艺术品味。 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有像威尼斯这么多、又这么密集的旧房改造。在主岛上你能看到现代化的脚手架,却看不到任何一处现代建筑的皮肤。旧的房屋即便是荒废,也没有被新的面孔取代。法国摄影师 Jean Francois Rauzier 曾将几百上千张威尼斯建筑的立面精细地排列在一起;在其中,你会发现来自古罗马、伦巴第、阿拉伯的影响,但没有一处是现代的。现代化的设施并不是与威尼斯绝缘,它们被巧妙地安置在房屋的内部,不让新的情绪流露到那些老房子的立面之外。 创造这座城市的肌理的人们是 1500 多年前在这片冲积土壤上打下木桩的农夫和
5、渔民,他们因为异族入侵被赶到威尼斯泻湖布满沼泽的岛屿上。在 6 世纪,各岛开始组成联邦;到了 8 世纪,威尼斯人在丽都岛上建立起第一个执政官政府。起初,人民致力于由无政府状态走向权利和秩序,最后,政府却在贵族和富人中选出总督来统治人民。威尼斯共和国的权利在英雄主义的号角下不断膨胀,13 世纪初,总督 Enrico Dandolo 带领威尼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攻入当时拜占庭帝国的都城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 ,劫掠回大量的财富,这种权利渐渐大到让人恐惧的地步。为了争夺海上霸权,此后两个世纪中,威尼斯和热那亚不断地爆发战争。1454 年,继拜占庭帝国的终结,威尼斯成为奥斯曼帝国的第一个占领
6、地,从此成为土耳其的附庸。1508 年,康布雷同盟与威尼斯开战,教宗、法国、神圣罗马帝国和阿拉贡联合在一起击败了威尼斯,一度繁荣的威尼斯日渐式微。其后威尼斯几经易主,拿破仑征服过她,又被奥地利掠了去,直到意大利统一运动的爆发,威尼斯才最终回归意大利。 威尼斯因战争而发源,因战争庇护下的贸易而兴盛,也因战争而衰落,她一直处于一个扩张与被扩张的处境,无非是因为落在一个开放而不牢固的位置,她是从严峻的现实中发展起来的。她的韵味,是战争的伤痕文学。她的无奈,从亿万根木桩被打入威尼斯泻湖时起就深植其中,陆地对他们来说似是而非,她必须在泥沼中寻求生机,伸展到所有浪花无法击溃的边界,就此固定下来。因为这种生
7、存的基础是如此脆弱,所以千百年来,威尼斯人很少去动摇他们城市的根基。 商人和手工业者是城市居民的主体,在威尼斯的全部历史中,宗教在个人生活中至关重要,拉斯金笔下的威尼斯,即使是不太虔诚的店铺也会挂上一副廉价的圣母像。但宗教在公共决策中却无关紧要,从前威尼斯的主教由威尼斯参议院提名,只需通知教皇就可以了。既然中世纪的威尼斯人名义上信奉天主教却不受教皇的约束,那他们膨胀的英雄主义,对异教的宣兵讨伐又是为了什么呢?只能说他们尽心尽力维持的不是骑士精神,而是商业利益。马可?波罗和他的父辈们的冒险经历固然代表了威尼斯商人的进取和豪迈,但也隐藏了他们的贪婪。现在,威尼斯人无疑从追逐商业利益的传统中,继承到
8、了一丝狡黠,当全世界都在拼命往前奔跑的时候,她停在原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就像活化石一样,展示出过往岁月最完整的痕迹。这些痕迹历久弥新,愈加衬托出她的与众不同。她只需要保持这种姿态,就可以赢得满门宾客。 于是我们今天看到威尼斯,会惊叹于她的传统面貌,这一方面是因为受到环境条件的限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促狭的物理条件下造就的一群善于变劣势为优势的人。环境和人,通过建筑联系起来。建筑是人类肉体和精神的庇护所,也是人类展示智慧和力量的手段。这个认知代代相传。从形式上讲,在现代主义出现以前的欧洲建筑都源自于希腊罗马的建筑,在色彩和细节上又借鉴了东方。拉斯金说,希腊人发明了柱式,罗马人发明了圆拱,阿拉伯
9、人则在圆拱上加了尖顶和叶饰。罗马人从希腊那里继承了三种柱式,并利用手里的现成材料让它们变得更好看。古罗马帝国分裂以后,基督教艺术分为东西两大支,一支以拜占庭为中心,被希腊工匠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以拜占庭艺术著称于世;一支以罗马为中心,继承了早期的罗马基督教艺术。入侵罗马帝国的蛮族却没有受到这两支的影响,他们涌过阿尔卑斯山,长驱直入,逐渐征服仍处于拜占庭帝国统治下的意大利地区。只有从前帝国的边缘仍然残存了帝国的影响,他们比蛮族入侵的中间地带在文化上更为优越。伦巴第人的建筑给衰弱的罗马建筑以刚毅之风;阿拉伯人则废弃了偶像崇拜,他们把创世形象逐出了庙宇。战争和贸易的中心,是处于漩涡中的威尼斯。威尼斯是
10、世上最卓越的三种建筑风格集大成之地,每一种风格都表达了特定的宗教情感,威尼斯,将各种风格的偏执统一了起来。 最开始,一个主教区的宏图是修建自己雄伟的主教堂,这是城镇居民自豪感觉醒的第一个表现。威尼斯人把圣马可的遗体据为己有,也顺理成章地选择他作为这个城市的庇护神。现在,他还在那里,手持长矛,站在一条鳄鱼上,带翅膀的狮子伴在他的左侧,就立在泻湖口的柱子上。安放圣马可遗体的教堂最初只是总督府当中一座临时性的建筑。今天看到的圣马可大教堂于 1094 年完工,是那个时候拜占庭建筑的典范。随后,当 14 世纪哥特式取代拜占庭式时,人们在教堂的外面加上了塔尖、拱门和窗上的装饰。到了文艺复兴时,提香(Tiz
11、iano Vecellio)和丁托莱托(Tintoretto)还有学生们又把充满希腊装饰图案的作品加入其中。 当城市不断发展成富饶的商贸中心,修建教堂就不再是建筑师的主要任务了,他们还必须设计许多非宗教性的公共建筑,市政厅、学院、宫殿和桥梁等等。威尼斯的总督府(Palazzo Ducale)是这些建筑类型之中最著名、最有特色的一座。同时,当市民觉得逐渐摆脱了基督教的权利束缚,需要炫耀财富和知识时,他们对建筑的趣味就会逐渐摆脱对宏伟的盲目崇拜,而转而倾向于风雅。总督格瑞提(Andrea Gritti)是这样一位明智的政治家,他明白保护一位艺术家进行文化建设不仅可以增加个人影响力,还能争取到公众的
12、支持,于是他极力支持珊索维诺(Jacopo Sansovino)的建筑工作。由于威尼斯与东方有紧密的联系,在接受文艺复兴风格时,她比其他意大利城市要慢,但珊索维诺却设法让威尼斯的古典气质比其他地方都更加辉煌和大气。最典型的就是总督府对面的圣马可图书馆,他借用罗马圆形斗兽场的建筑规则,在建筑物的最下层使用了雄劲的多里克柱式,把上面一层布置成富丽的爱奥尼柱式。他使用了栏杆、花饰和雕像,使建筑物的外观跟总督府的哥特式建筑立面上的花饰窗格相仿。珊索维诺还刻意拉长了图书馆的长度,降低了图书馆的整体高度,避免了在视觉上与总督府的争抢。 即便在阴天的早晨走进圣马可广场,你还是能立马感受到连续不断的立柱带来的
13、震撼,它仿佛能把你的目光带入时空的深邃中。而天气晴朗的时候,威尼斯泻湖反射出灿烂的光芒,则让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浪漫的光雾中,色彩鲜亮而引人入胜。这样的环境可能使威尼斯的艺术家们在运用色彩时,比意大利其他地方更加细致入微。对色彩的理解和运用,在威尼斯的绘画和建筑上逐渐显出了不一样的风尚。比如在拜占庭的传统中,圣母像的两边一般都简单对称地排列着圣徒像。而在贝里尼(Giovanni Bellini)和提香的画中,圣母的形象更加接近现实中的人,画家用光线和色彩来平衡人物关系,呈现出一种更加灵活而不正统的布局。 而对于建筑的彩饰,西方长久以来一直持保守、甚至是否定的态度。希腊神庙被认为基本上使用白色大理
14、石建造的,尽管也有考古学家提出古代希腊人不仅在建筑外部广泛应用色彩,而且是色彩杂陈,但这已经是十九世纪以后的事了。哥特式教堂基本上是用灰色石料建造的,也有因为结构的需要而使用不同的石料砌筑,从而显出不同的色调,但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建筑应该是单色的。文艺复兴的建筑师们,在立面上装上了各色大理石,就像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那样,在外墙上用浅粉色、绿色和奶油白的大理石拼贴成几何纹饰。而在更北方的威尼斯,受拜占庭的影响,色彩的使用一直都是热情奔放的:金色当然是用来表现富丽堂皇的;在圣马可大教堂的五个圆形拱门内,两侧还有许多颜色、纹样不一的大理石柱子。 这些与建造和结构无关的大理石柱子出现在拉斯金(
15、John Ruskin)论威尼斯建筑的文章里,他用抒情的文笔去描写它们,为它们正了名分。拉斯金说,建筑的真正色彩是天然石头的色彩,我希望能看到这些色彩被充分加以利用。各种各样的色彩,从淡黄色到紫色,包括中间的橘黄色、红色和棕色,都可以利用;各种绿色和灰色也可以得到。有了这些,再加上纯白色,什么样的和谐我们得不到?拉斯金认为,清水砖墙必然是丑陋的,所以必须要加上修饰。而如果要用色彩来修饰的话,就应该模仿动植物的形态,自然界的色彩从来不是随形状而来的,不确定的形状更美观,比如斑马身上的条纹并不随着其肢体的线条,蝴蝶的斑点也不会平均地布满整个翅膀。拉斯金的这些观点写在建筑七灯里,他后来还写了一本书威
16、尼斯之石 。 拉斯金的理论有大量的追随者,也有大胆的挑战者;特别是在今天,裸露的价值又重新被欣赏了,内容可能有些变化,比如从石头进化到了混凝土。但回到意大利的传统里,特别是在威尼斯,用色彩去装点物品,大到建筑、小到手工艺品,仍然是时髦的。可能很少有人从色彩的角度去总结威尼斯的旅游业为什么这么吸引人,仔细想想,在威尼斯 117 个小岛当中,被涂得五颜六色的布拉诺岛(Burano)和制造五彩斑斓的玻璃制品的穆拉诺岛(Murano)无疑是最受游客青睐的。我想,这就是很好的佐证。 20 世纪已经被证明不是一个装饰的时代了,色彩曾一度从建筑的主流舞台上被抹去。现在是 21 世纪了,至少在威尼斯,还是有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