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沈从文:一个“乡下人”的爱情书写1955 年时在草坪上野餐的一对日本人。那个时候只有富裕阶层的年轻夫妇才能拥有车,野外的休闲也就成了富裕阶层的恋爱之地 沈从文(19021988) 亚洲 物哀之美与自矜之爱 在日本美学的结构中,爱是真髓,哀是至高之境。而中国的爱情文本难以逃离现实生存与纯粹情感之间的择取和挣扎,乡村的淳朴与都市的摩登也呈现出张力。如沈从文般的“自矜于乡下人,又努力成为一个绅士”的爱情,使爱情的文本缺少了一些悲剧感,增添了几分写实感。 由达园给张兆和 “人生”原是一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为帝王作颂的人,他用口舌“娱乐”到帝王,同时他也就“希望”到帝王。为月亮写
2、诗的人,他从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了。他是在感谢情形中而说话的,他感谢他能在某一时望到蓝天满月的一轮。,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我想到这个时,我不能说我写这个信时还快乐) 。因为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 “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
3、了。 ” 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个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时时为这人生现象所苦,这
4、无办法处,也是使我只想说明却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本文节选自沈从文 1931 年 6 月 20 日写给张兆和的一封情书,原文曾以废邮
5、存底(一) 为题,发表于 1931 年 6 月 30 日文艺月刊第二卷 5、6 号,署名甲辰。收入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年沈从文全集第 11 卷时改为现名) 愤怒的怯汉 1923 年 8 月,在行伍中谋生的小书记官沈从文,厌倦于部队间无意义的杀伐和浪费,在“五四”运动余波的抛掷下,来到北京。据说,他当初的想法是“来寻找理想,读点书” 。饶有趣味的是,他的出走也与一场失败的恋爱有关。在湘西,沈从文曾钟情于一个马姓女子,并为她写下大量旧体诗,结果却被她的弟弟骗走一笔母亲卖房后存放他那的巨款,在后来的自传中,这一事件被沈从文称为“女难” 。 这仿佛是一个预示,此后在北京乃至上海漫长的文学学徒阶段
6、,沈从文需要面对的不仅有生存之苦闷,更有爱欲的苦闷。这样的苦闷大量投散在沈从文的早期小说之中,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如沈从文一般寄居在会馆与公寓之间,希图用一支笔改变世界的外省青年普遍的情绪。彼时,经由周氏兄弟介绍过来的日本人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的创作理念,成为影响一时代的写作风尚。 从前门外的酉西会馆迁居到老北大附近的沙滩公寓,空间格局的迁移,使早年沈从文得以幸运地结识了于赓虞、胡也频、刘梦苇、冯至、陈翔鹤等一批文学青年。相濡以沫有之,但沈从文这个多少有些呆气的乡下人,与其他人的最大区别是他没有学历,有的只是数年行伍经历与湘西故乡蕴藏的神奇故事。生活的穷困,与学历的自卑,让刚刚闯入大城市的沈从文,
7、自觉猥琐,不敢像身边刚被解放的“五四”一代,大胆追求爱情,他甚至觉得那是与自己无份的事情。 另一方面,耽于幻想,喜欢做“远景的凝眸”的天性,也在折磨着他。在自传中,沈从文将自己“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的性格成因,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正如小说怯汉所描写的那样,在偌大的北京城里,一个无所事事、满腹悲伤,自觉无份于爱情与诸多人生事务的零余者,便是早期沈从文最为典型的文学自画像。 “我只是心中怪凄惨。我没有意义只是来回走。我就看那些打扮得好看的年轻女人买东西。我又随到这些本来有着男子陪着走的年轻女人后边听他们谈话,我还故意把步
8、法调成前面人的速度一个样,好多望到那女人背身一会儿。但我发现另一事情时,我就即时变了我的步法或者回头走,于是我就跟上第二对人又做无形听差了。 ” 无意之间,主人公成为尾行年轻女子的“痴汉” ,一边嗅着“这汗与脂粉香水混合发挥的女人气味” ,一边充满自怜地感慨:“这些高的矮的难道不是拿来陪到男人晚上睡觉尽人爱的么?爱这些美媚年少的女人的,难道全是如同梅兰芳一样脸子白白的意外还多钱,其中就无一个呆子么?”然而,他很快否定了这瞬间燃起的念头,认清自己只配看看。在异样的寂寞之中,他依然不甘心地尾随着。等对方向他投来鄙夷的眼神时,我们的怯汉,忽然由羞惭转为愤恨“是的,你回头吧,我正要你不愉快。 ”然而在
9、归途中,他忍不住呜咽起来,对爱情无望的幻想,竟让他沦为别人眼中的痞子。 在公寓中 、 看爱人去等小说都有着类似的悲哀描写。幻想进一步扩张,便有了表现青年男子冶游与性经验的旧梦 、 篁君日记 、长夏 、 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等小说。在发表于 1928 年的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中,有些呆气的青年男子感动了妓女,但当后者提出嫁给他时,那个可怜而无用的人却从心里觉得自己尚且不配得“一个女子作伴的生活” 。尽管这些小说中描写肉体与情欲的手法俨然很老到,可在研究者刘洪涛看来,当时的沈从文“在两性经验方面幻想多于亲历,是可以肯定的” 。 幻想而非有意识的虚构,沈从文早期小说中虚幻而自怜的爱情描写,实则受到郁
10、达夫“自叙体”小说的影响。1926 年 10 月 15 日,沈从文在一篇自白文字此后的我中揭示了郁达夫对他的影响:“近来人是因了郁达夫式悲哀扩张的结果,差不多竟是每一个夜里都得赖自己摧残才换得短暂睡眠,人是那么日益不成样子的消瘦下去,想起自己来便觉得心酸。 ”而在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冻饿数日的沈从文,在百般无奈下,还是提笔给北京大学经济系讲师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闻信赶来的郁达夫,不仅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馆请他吃了一顿饭,还把结账剩下的三块多钱全给了他。 情感的压抑似乎在书写中得到了暂时的纾解。另一方面,沈从文有关乡土与军中生活的浪漫传奇,让他赢得了新月派徐志摩、胡适等人的欣赏。也
11、是在这些朋友的建议下,沈从文不无投其所好地朝乡土传奇的写作路径开拓,在给朋友王际真的信中,他欣喜地写道:“好像只要把苗乡生活平铺直叙的写,秩序上不坏,就比写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 ”上世纪 20 年代末,沈从文业已成为小有名气的多产作家,拥有大量以青年学生为主的读者群体。1929 年,由于徐志摩的推荐,上海中国公学校长胡适聘用仅拥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为讲师,主讲大学部一年级现代文学选修课。 然而,现实处境的改善,似乎并未给沈从文的感情生活带来实质变化。1930 年 4 月 28 日,在给王际真的信中,他满怀愤慨地写道:“看到女学生问我什么是我最好的小说时,我几乎要大声骂他们是蠢东西。我真想说,为什
12、么就只能花一块钱买我的小说,却不能够花费一点别的,买我的男性的心看看?”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沈从文这次终于有了追求的勇气,其时他刚陷入一场历时四年的苦恋之中,恋爱对象是他的一个学生,出身名门的“合肥四姐妹”的老三,张兆和。 “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从文的第一次登台授课,在今天看来,俨然就是行为艺术。面对满屋的学生,尽管准备很充分,可他愣是紧张得在台上呆站了 10 分钟,没讲一句话。教室从喧闹到鸦雀,后来,大学部一年级张兆和在内的女生们,因为替沈从文紧张,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终于开口,又因为过于急促,结果准备的东西十几分钟又讲完了,不知说什么的沈从文只好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我第一次上课,见你
13、们人多,怕了。 不管怎样,沈从文肯定给张兆和留下了极深的第一印象。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到这个肤色微黑、爱好运动的女孩,并开始了疯狂的追求。沈从文最擅长的武器仍然是手中的笔,可一份份热烈的情书寄出去了,却始终没有一点回音。打击之下,他一度神情恍惚,学生中甚至传言沈从文要为情自杀。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张兆和带着厚厚一摞情书,找校长胡适抗议。没想到的是,胡适竟笑着建议:“这也好嘛,他的文章写得蛮好,可以通通信嘛。 ”张兆和有些尴尬,追求者众,如果给每个人写回信,还怎么学习? 自此,理性沉稳的张兆和抱定“你写你的,与我无干”的态度,继续对沈从文不理不睬,并开始刻意地回避着他。由于没有收到明确
14、的拒绝,沈从文凭着一股乡下人的憨气,继续不断地写着信,直到 1932 年夏,张兆和毕业回家,那时的沈从文也已前往山东青岛大学任教。 尽管没有回信,张兆和却禁不住那些文字的好奇与诱惑,她仔细阅读了每封来信,并将它们收于箱中。后来这些存放在苏州老宅的信,尽数毁于日军炮火,让已为新妇的张兆和心痛不已。仅剩的两封情书,还是由于发表才保存下来,在其中一封信中,沈从文带着无尽的爱慕与崇拜,写下那段著名的情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1932 年夏,暑假过后,沈从文决定直接跑去苏州看望张兆和,为两人四年的关系做一了断。去的那天,张兆和碰巧
15、去图书馆看书,接待他的是热情通达的二姐张允和。沈从文黯然返回宾馆,本来就没信心的他,以为张兆和故意避而不见。 然而没过多久,在二姐的授意下,张兆和登门邀请。带着一大包英译精装版的俄国小说作为礼物,沈从文再次来到张家,在后来卑微的回忆中,沈从文那天对张家五弟递来的一瓶汽水大为感动,当即允诺为他写些故事来读。 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在家中翻阅画册(摄于 1986 年) 回到青岛后,沈从文给二姐写信,托她征询父亲对这件婚事的意见,同时给张兆和写信:“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向来主张婚姻自由的张家父亲很开明,得到他的同意后,张兆和和二姐一起到邮局给沈从文拍电报。二姐的电报
16、上只有一个字:“允” ,张兆和害怕沈从文看不懂,加发一条:“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漫长的求爱结束了,1933 年 9 月 9 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在两人的相恋中,文字与书写始终是重要的桥梁。多年之后,二姐张允和回忆起一段看望沈从文时的往事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 )给我的第一封信。 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不像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哦,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
17、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 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 70 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 诚如海明威所言:“最好的写作一定是在恋爱的时候。 ”新婚中的沈从文,迎来了写作的一次大爆发, 边城 、 月下小景等一批代表作陆续发表,沈从文很快成为京派作家的重要成员。然而,任何美好的恋情,尤其是建构于文字与想象中的爱情,一旦进入柴米油盐的婚姻,神性的部分渐渐褪去,现实的生活则未必尽如人意。何况,沈从文生来便极富感情,是一个在“偶然”的降临中随时会“情感发炎” ,因而需要通过文字来场“情绪的体操”的人。 “他呢,是一个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
18、多,生活里任性习惯太多的男子。 ”沈从文写于 1936 年结婚三周年之际的小说主妇 ,读来不乏对妻子的歉意与忏悔。 除了性情上的因由,更重要的是,沈从文在书写中折射出的爱情观念,在面对现实生活的实际择取时,往往显得难以自洽,极为挣扎。简单而言,他一面讴歌苗寨传奇、军士水手妓女那富有悲剧性与生命力的爱情,讥讽嘲弄都市男性在“文明”的压抑下失去爱欲活力的“阉寺性” ,一面却不得不在情感与道德的冲突下,陷于无法自拔的压抑之中。他赞美着翠翠(边城 ) 、三三(三三 )这样温柔淳朴的乡间少女,实际却爱着张兆和、高青子这样的摩登女性,这与他的自我认同可堪类比自矜于乡下人,同时努力成为一个绅士。也正是在这个
19、意义上,我们才可以理解学者赵园的那句话:“沈从文是一个缺乏悲剧感的人。 ” 野性与阉寺性 在早期写作中,沈从文对湘西背景的故事,有一种炫奇式的展览,这当然不是说,他在小说乃至散文中讲述的本事并不可信。事实上,沈从文对文学的真实向来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写于 1942 年的水云一文中,这一观念被概括为:“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与不美,不能说真和不真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 ” 这种炫奇,反映在爱情书写中,是沈从文对情爱传奇背后野性生命力的礼赞。在小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两个士兵和一个年轻的豆腐店老板,一起喜欢上一
20、个 15 岁的美丽少女。后来这个少女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吞金自杀,被埋葬在野外。瘸腿的号兵无法接受少女已死的现实,摸黑去姑娘的坟上守望,甚至想把她从坟墓中救出因为据说,吞金死去的人,如果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重新复活。不料发现已有人捷足先登“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洞里发现,赤身的安全的卧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两个士兵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年轻的豆腐店老板所为。小说中,一个掘墓奸尸的伤风败俗故事, “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 传奇,放置于苗寨的传说背景中,讲述起来更加自如。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重构了一个苗族的爱情传说:白苗美女媚金与一个有“人中豹子”之称的
21、孔武男子,由唱情歌相恋,两人约定晚上在一个山洞中幽会。媚金盛装前往,苦等豹子不至,于是拔刀自杀。其实豹子是为寻找一个可与媚金般配的纯洁小白羊而耽误了约会,等他终于带着小羊来到洞中,发现已快断气的媚金后,拔出爱人胸中的刀,毅然插进自己的胸,二人含笑而死。这本是一个“尾生抱柱”式的民间传说,经过沈从文的改编,男女皆闪耀出爱情的高贵与忠贞。 在柏子 、 丈夫等小说中,除了对兵士与农民,沈从文对妓女也始终怀有“不可言说的温爱” 。其中的缘由,也是小说边城中所描写到的:“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