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传统的离场与在场:一个农村大学生“家”的变迁个案摘 要 农村大学生往往被认为是农村人向城市人转化的“先进群体”,城市化进程中农村人的认同也往往被各种数字和社会调查所忽略。本文通过一个在北京工作的“白领”回农村老家要拆迁补偿款的个案故事,探讨农村大学生这个人群在当代社会中对传统认同的流变。此个案带来的启发是,在国家制度和资源配置影响下,村落的终结并不一定意味着农村传统的消失,而被深度城市化的农村大学生并没有彻底城市化,他们很可能被夹在城乡之间,无法归置。 关键词 农村大学生 传统 家 作者简介:季涛,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 中图分类号:D9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
2、9-0592(2014)1-193-03 费老在最后的著作中不断在提及,对于中国社会未来的研究,不能忘却的是人们难以忘却的过去,它们表现于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表现在他们曾经交往过的人们,按照费老的说法,就是他们的那个曾经的家。本文不试图细致地描述一个地方或地域的文化变迁,而是着眼于中国传统的“家” ,在变迁的背景下,从一个农村大学生的个案出发,通过他对家的理解阐释家的意义的流变,以及人的变迁。这里要讲的是一个在农村家庭中发生的要钱的故事,这个家庭跨越了农村与城市。故事发生在江西省九江市九江县沙河乡的一个村子和北京市朝阳区的一个小区里。 一、做个城市人:户口与“第一桶金” 1997 年,胡城以
3、九江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北京某著名高校学习法律专业。当时,一个村子出了个大学生,一般都要被敲锣打鼓欢送出村。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往往是一个地方荣耀和面子的象征。而胡家却接连出了三个大学生,在他之前上大学的还有大哥和二哥。胡城则尤其有出息,考上北京的高等学府,就像高中了状元。当录取通知书几经辗转,来到他手里时,家里人上上下下为此激动不已。在众人兴奋的心情中,胡城回忆,那时他感觉即轻松,又很沉重。轻松的是,多年的枯燥学习生活终于结束,可以走出村子,去见见世面了。而这时,亲戚朋友们的兴高采烈却让胡城觉得有点夸张和意外,众人话语中喧嚣着,自己的出息将来一定会带给家庭幸福。对于这种期望,不知怎么的,隐隐地就是
4、令人觉得有点沉重。 胡城所在的九江县虽然地处庐山脚下,但并不是闭塞的山区,相反,由于地处庐山风景区内,村里人靠山吃旅游,很多人除了种地,还能收入许多“外快” 。除此外,京九线从这里穿过,高速公路也颇发达,作为江西省经济总量排第二位的九江,是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在金钱的保障下,村子里出大学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是,在当时,胡城以高分考取北京重点大学这件事,对这个家庭来说,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像这种村里出“状元” ,举村欢庆的场面,胡城回忆,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了。去年,他的侄子考上北京一所更好的高校,大家显得都很克制与平静。 2001 年,胡城大学毕业时,高校已经开始扩招了,但是就业那年并没
5、有现在那样显得人满为患。那个时候,进入外企是最好的选择,意味着高薪水,以及能够过上一种大家想象中的城市白领生活。颇受此影响的胡城错过了一个能够进入事业单位的机会。而没有什么“背景”的胡城,不像那些城市来的孩子,拥有很多可以选择的机会。后来,他这样回忆这段经历。带着在学校中被熏陶出来的“高傲”和自信,稀里糊涂的,毕业后,他没有拿到北京户口,而当时他也并不明白这个红皮本本的重要性。没有“背景” ,也没有什么资源,在进入社会时,中国的大学生们往往需要父母的提携,通过父母社会资源的过渡或者借用,以此在社会上开始学习如何走路。 10 年过去了,当时大部分同学在“第一桶金”的帮助下,已经结婚生子,事业步入
6、稳定路线。胡城的未来与现实却还是风雨飘摇,没有什么大的起色。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时候,胡城开始认识到一个户口的重要。如今虽月入近万元,在一家有点名气的大民营企业工作,较为符合他大学毕业时对自己的期望。但是,胡城却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在聊天时,他说道,在一个外企或民企做下去,虽然收入会增加,但是如果得病,将来有了孩子,自己的收入其实是入不敷出的,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下去,很累,没什么意思。 为了让生活有质的起色也更加有意思,或者说为了拿到一个户口,胡城选择了考博士,以此为踏板在毕业时找一个能给户口的单位。只有几万元存款的胡城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毕业时的起点,他需要“第一桶金”的资助,否则这也将
7、只是一个不现实的决定。就在胡城做出这个决定前,他将得到一笔钱20 万元,其实也可以说是这笔钱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笔钱是胡城家里拆迁的补偿款。由于修工业区占地,胡家所在的村子陆续开始被征地。胡家所在的第三生产队是最早开始被征收的。政府在县城周边划出了一片土地,密密麻麻地盖起了两层小楼,给村民们居住。这期间,盼望着卖地换钱的最后几户村民们,为占地补偿谈判着,等待着。2011 年底,终于有了眉目。胡家每位成员都将得到 20 万元的补偿。 胡城的哥哥们虽然没有小弟那么出息,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但他们是“包分配”的一代人。大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回老家在中学教书,目前在县里一所不错的中学任教务处主任
8、和化学老师。二哥毕业后分配到广州工作,后来到一家建筑公司做监理,目前业余还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在广州已经结婚生子,立稳了根基。 大家都在不同的地方忙着自己的事情,每个成员都在筹划着自己的生计。原来的家庭,随着其成员长大成人,并不断移动到其他的城市生活,也在渐渐分化。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村落,离开了土地,在外面谋生计。而随着家里土地的被占用,村落的搬迁,原初熟悉的场景也已光阴不再,原来人与人之间纠缠于一个村落社区里面的道德控制也在慢慢松弛。 分化的家庭成员们,在政府补偿这笔钱的名义下,将再次聚首。 二、落空的钱:面对传统的无奈 2011 年春节,胡城回家的主要目的就是要钱。在春节前几
9、天,经过两年漫长的等待,政府的补偿款终于到了家庭的户头上。20 万对于一个城市中产家庭来讲,是一笔小钱,对于一个经济还过得去的农村家庭成员来讲,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数字。但是这样一笔尴尬的钱,虽然不能买房,不能娶妻,却还够一个“北漂”给自己创造一个重新选择人生命运的机会。 正是带着这样的期待,胡城在大学离家后第一次,抱着些许的兴奋回家过年。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这笔自己应得的钱却落了空。几乎在家里一片的反对声中,他的钱似乎随着他对人生的期望,转眼间成了泡影。而这一切,胡城都认为是他大哥在搞鬼。 补偿的款子打在了大哥的户头上,是因为大哥在家里不可动摇的地位。兄弟姐妹中,大哥是惟一离家最近的男性成员,可
10、以经常走动,而且还排行老大。大家庭里的经济已经被牢牢掌控在他的手里。另外,大哥所从事的当地的差事使他在家里人眼中也颇觉得稳定,并小有面子。老人由于在技术上难以应对现代金融业务,大哥就当仁不让做起了家里的经济管理者和“话事人” 。在他的主张下,胡城的钱不能马上给,理由是他在外面混得不好,攒不住钱,若给他了,很快就会被挥霍掉。这样的认识来自两个原因:第一,混得不好。混得不好意味着还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房子,以及没有什么存款;第二,胡城的穿着打扮,甚至某些行为在村里人眼里都被看成是尤为喜欢乱花钱。例如,胡城穿着高档的西服和衬衫;他还抽烟,家里人都不抽烟,抽烟就是在浪费钱,还容易“找病” 。 出于以上
11、“原因” ,大哥和家里人都一致认为,钱可以给,但是只能用于结婚或者买房。事后,胡城认为不给钱的主要原因就是自己没结婚。没结婚在村里人的观念中就意味着攒不住钱,混的不好,不够资格“拿钱” 。对此,胡城当时简直由不理解到了出离愤怒。 基于这种判断,胡城认为如果自己不在春节期间把这笔钱拿到手,几年之内就别想了。而关键是,自己的打算也就落空了。他觉得,只有跟家里人翻脸,才有可能把钱拿到。 三、戏剧般得钱:成为家庭真正一份子 事情的转机最终出现在父亲身上。父亲由于得痔疮已有三年,在这次春节期间,由于饮酒,变得严重起来。胡城似乎看到了事情有一丝转机的希望。本来父亲准备去广州二哥那里治病。在这之前,胡城不断
12、电话做父亲的工作,力劝父亲来北京治病,理由是北京的医疗条件毫无疑问是最好的,而且关键是在二哥那里住,不太方便,要看二嫂的脸色。这对于要面子的父亲来讲,会多不舒服。在这种话语的“诱惑”下,父亲终于勉强答应来趟北京,并说也顺便实地调查一下小儿子的生活。胡城认为,虽然大哥是绝不会松口的,并且估计他也不会听父亲的,但是胡城觉得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他管这招儿叫“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父亲那里还有他自留的宅基地的补偿款 16 万元,这笔钱如果自己能拿到一部分,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来到北京后,胡城清晨冒着严寒给父亲在北京肛肠医院挂了一个号。而看病的结果,将会戏剧化地让他最终拿到自己那笔钱。
13、 结果确诊,父亲得的病不是痔疮,而是湿疣性病的一种。此不亚于晴天一个霹雳。胡城说,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也知道父亲常在外面“玩” ,也万没想到玩的这么过火。为了父亲的面子,胡城决定不向家里人吐露真情,他认为父亲这次在这里治病,都是自己的功劳,说白了,父亲对自己会有亏欠感,从而会帮自己要到那笔钱。 胡城如意算盘的落空,从技术上讲,其实出于他对自己大哥的错误估计。这次也不例外,首先父亲并没有马上表现出对自己有任何的感激之情,另外,他也坚定地说,这笔钱,只有大哥才说了算,自己即便同意给他,也没用。 眼看就没米下锅了,胡城对这笔钱实在是求之心切,关键是在自己之前的谋算下,他已经把工作辞了,准
14、备得到钱后回来踏实复习考试的。在这种情况下,顾及到父亲的面子,他还是觉得先不要跟家里人说为妙。父亲也跟他嘱托,不要让家里人知道。 确诊的第二天,胡城打电话给大姐,由于大姐的“疏离”关系,他向其吐露了实情。大姐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认为不能再拖延,要马上通知大哥,让家里人一起来决定解决这件事情。于是,大哥就这样知道了父亲的病情。 事情的演变在这之后变得温情脉脉许多了,我们似乎又看到了传统家庭中团结力量的复归。由于胡城在父亲看病这件事上,责任重大,贡献也颇大。大哥很快就把胡城的 20 万元补偿款打到了他的户头上,并另外追加了一万元作为给父亲的治疗费用。事情发展到现在,二哥呢,只是电话问寒问暖
15、,却只字不提医疗费的事情。 几经周折,在父亲的病戏剧般在北京上演之后,带来的种种压力使胡城的钱也戏剧化地到手了。经历了这些之后,胡城也在思考,家里人怎么都变成了这样?父亲得病,儿子们各顾自己,谁都不想管。而自己每天冒着极大的风险照顾父亲,至今,也没有换来一句贴心的好话。父亲仍然每天都要偷偷跟家乡的某位女子互发短信。 胡城的事情看似解决了,但代价是发生了家里人谁都不想看到的事情。 四、尾声与讨论:村落的终结与延续 2010 年,全国普通高校招生人数近 662 万人,在校生逼近 2232 万人。如果把成人高等教育也计算进去的话,上面的数字将分别再上涨 208 万和 536 万。这个比例仍在逐年上涨
16、。每年几百万的毕业生中,持农村户口的大学生虽然近两年来有所减少,但是从改革开放恢复高考以来,所占人数一直很多。 从 1996 年开始,大学生毕业不再“包分配” ,但是仍有很多农村大学生将留在城市中生活、工作。比较城市中的孩子,对于“第一桶金”往往不容易到位的他们,这意味着将很难得到户口和体制内的承认、资源。资源的不平衡配置对于没有户口的人来说,就需要花更多的钱来解决人生中的大事情。这样一来,标志着社会阶层划分的工资收入水平往往并不具有现实意义。这给有着城市人认同和希望在城市中谋求更好生活的胡城带来的是对自己深刻的反思和直接的打击。 在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中,如今, “村落的终结”已经不再容易使
17、人紧张,在国家城镇化建设的话语喧嚣之下,未来的景象正在变得愈加清晰。村落终结与城市化是相辅相成的进程,牵涉到农村人和城市人的双重命运。在这个过程中,农村中随着青年劳力的离场,不仅空间即将消失,传统也将遭到无情的侵袭,人们以往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还有附着之上的人的道德感、价值感都将被城市化的车轮滚滚碾过,不着痕迹。也有学者认为传统不会就这样容易死去,它往往改头换面在城市中草根一样地得以重组存续下来,并成为农村人解决生存问题的策略性后盾。传统自有它的韧性,任市场和城市化再怎样肆虐,人们总会在不言说的背后保留对它深深的依恋,在行为上表现为最后的底线与坚持。 胡城是带着对传统的不解离开家门的,在城市
18、多年的生活,这种不解渐渐变为深深的疏离与隔膜。直到人近中年,城市的变化速度早已超越了他的想象与承受,对城市文化的认同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个想要的生活。这个时候,他又回到了起点。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中间位置,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去。在父亲治病时精心的照顾为他赢得了在大家庭中的尊重和认可。这时,他才明白当他考上大学时,亲戚朋友话语背后的含义。当自己的城市之路无法满足这个条件时,他也就难以得到传统中他认为应该得到的钱。当他真正承担起义务时,最后得到钱的那一刻,胡城说,他才明白想得到权利,就要承担义务。 胡城带着对城市的美好预期和高度认同参与到城市生活中去,并也自诩是个城市人。如果他可以在这里打拼成
19、功的话,也就可以顺利实现家里人培育一个大学生的期望,胡城也当然能够在家里理直气壮起来。当制度障碍粉碎了他的城市梦,他需要借用家里的力量时,一个戏剧性的事件给他好好上了一堂传统没那么容易死去的课。 土地本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农村社会的一切都建立在土地上面。围绕着土地,传统才得以建立。当把土地换成钱,一个农村家庭也就失去了能够代代传承的东西。胡城一开始并不明白要钱这个行为其实就是在要地。因此分钱,也是在分地,在决定家产继承的过程中,传统的活剧在他认为已经不再的情况下戏剧般地上演,然后又在他自己心里戏剧般的“复活” 。之后呢?土地变成钱了,无论是要钱还是要地的故事以后都不会再上演了。我同样这般问胡城,
20、他说,有些东西不会容易变,即便你认为它已经变了,但总是会出人意料地涅盘般复活。他觉得总还会以其他形式出现吧。我问,既然这样,你会不会回老家去啊!现在那里经济发展的好,人也熟悉,靠山吃山嘛。当地的关系都还在,找到发展很容易了。像你大哥不就活的有滋有味的?胡城没有陷入沉默,很坚定认为自己不会再回去了,因为自己不是农民工,见了世面,阔了眼界,回不去那个充满着是非和人情的小地方了。 要到钱后的一段时间,胡城的考博事业也半途而废了,因为他发觉年龄、心态等因素都无法令自己苦熬一年多去追求一个成功几率很小的结果。他把自己的钱做了投资,希望将来几年可以翻倍升值。既不能完全进入城市,也绝对不会再回去做个农村人的胡城,就像身处在场的不在场,拥抱城市不可得,脱下高档西装回老家更不可能。他无法嵌入到任何一边,从而失嵌,无处归置。 注释: 第一批被拆迁的三队村民的宅基地以政府专门划地方式给予补偿。后来被拆迁的其他村组农户政府均采用金钱或商品房的形式给予补偿。由于家里拥有两处宅基地,胡家一处房子位于 2004 年首次征迁范围内。另外一处则按照第二种方式获得补偿。另外这一处地方还有三队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