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续夷坚志:夷坚志的异域回响摘要:夷坚甲志取得巨大成功之后,洪迈续写其他 31 编夷坚志 。 夷坚志远播金源,却很少记载北方奇闻异事,元好问续夷坚志因此应运而生。前人以为续夷坚志多记中原陆沉之事,有存史感乱等寓意,实际上,它与夷坚志一样,以志怪娱乐为主。 续夷坚志完成于元宪宗元年(1251) ,篇幅仅有 4 卷,回归到一般文人写作志怪小说的常态,从而避免了洪书的缺陷,保证了基本的质量,其中一些佳作可以媲美聊斋志异 。 关键词:洪迈;夷坚志 ;元好问;续夷坚志 ;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3)01-0154-006 元好问的续夷坚志
2、是金代唯一的文言志怪小说,其成就虽然有限,在金代文学中却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在中国小说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当代学者陆续对其展开研究。李正民先生于上世纪 80 年代最先撰写论文,后又出版续夷坚志评注一书(1) ,其他学者的研究亦渐次广泛深入,或散论续夷坚志 (2) ,或论其存史意图(3) ,或探讨其文献价值(4) ,或辑其佚文(5) ,但对续夷坚志与洪迈夷坚志的关联,尚缺少充分的论述。本文拟就此作些补充。 一、 夷坚志的成功启示 洪迈夷坚志为宋代仅次于太平广记的小说总集,原书多达2420 卷,据宾退录卷八记载,全书“积三十二编,凡三十一序” ,现存 206 卷,13 篇序,不足半数。如此巨帙,差不
3、多经历 60 年漫长写作过程。其不竭的创作动力源于夷坚志系列的巨大成功。 夷坚甲志为夷坚志系列开篇之一,原名即是夷坚志 。夷坚甲志二十卷,历时二十年,其序交代“所以为作者之意”197,可惜原序已佚,其创作伊始,并无甲乙之分。而夷坚甲志一举成功,轰动一时,洪迈开始创作续作,以甲乙序之。 夷坚乙志序曰:“夷坚初志成,士大夫或传之,今镂板于闽,于蜀,于婺,于临安,盖家其有其书。 ”2185 这大大激发了作者的创作热情,也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甚至参与兴趣。 “人以予好奇尚异也,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 ,因此仅用五年时间就完成了“卷帙多寡与前编等”2185 的夷坚乙志 。此后,洪迈续作夷坚志更是一发不可
4、收拾,完成了浩大的系列。现据李剑国夷坚志成书考附论“洪迈现象” 3,制成夷坚志各志完成时间表: 洪迈如此没完没了地奋力续写夷坚志 ,似是在与人生进行接力赛,一直冲向人生的终点。他的小说观因此出现了诸多变化。一是将好奇尚异的业余爱好发挥到极致,成了他的人生目标,将消遣娱乐的著述演变成个人极为重要的事业;二是将个人搜集加工为主的创作方式演变为汇集编纂他人资料为主的创作方式,集体创作的性质起来越强, 夷坚志最终成了“好几百人的集体创作”3;三是体现出与市场、与其他作者竞争的态度,以及主导志怪小说市场的意图。 夷坚志推出后,很好地满足了庞大的市场需求,有力地带动了类似小说的创作。在夷坚志3系列推出的同
5、时,郭彖编撰了睽车志六卷,王质还编撰了更具挑战意味的夷坚别志二十四卷(已佚) 。这些同行的创作反过来激发出洪迈更强的创作动力。 夷坚志的影响力突破南宋疆界,远播金源。洪迈在夷坚庚志序中得意地记载:“章德懋使虏,掌讶者问夷志自丁志后,曾更续否?”198 洪迈此序原文已佚, 宾退录卷八摘引此语,其事当非虚言,足见北方也有夷坚志的热衷读者,也在期待着新的续作问世。章德茂(章森)于淳熙十三年(1186)出使金国,其时洪迈已完成夷坚戊志 (1083) ,只是未能及时传入北方。 夷坚志传入北方还有一条出自北方的内证。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二十跋米元章修静语录引后曰: 米元章知淮阳,预知死期,以香樟为棺,
6、置黄堂上。饮食起居,时在其间。及期,召吏民所亲厚者与之别,索纸书云:“来从众香国中来,去从众香国中去。 ”掷笔而化。北山程俱致道所作墓志铭及洪迈夷坚志所言如此。 该文作于金正大元年(1224)十一月。今检现存夷坚志各卷,未见此相关记载,出于何集,已不可考知。但由于丁志之前四志保存完好,故可以推知所载之事应出于丁志之后某志,这说明丁志之后的续作仍有传入北方者。 洪迈坚持不懈地撰写夷坚志 ,欲网罗天下奇闻异事。早在乾道二年(1166)所作的夷坚乙志序中,洪迈就自豪地宣布:“凡甲乙二书,合为六百事,天下之怪怪奇奇尽萃于是矣。 ”2185 夸口太早太大,4后来事实证明,穷其毕生精力,亦未能穷尽“天下之
7、怪怪奇奇” 。更何况,他的“天下”主要局限于南宋半壁河山。如何对待北方大地的奇异之事?洪迈的态度颇值得玩味。在夷坚甲志卷一所记 19 则中,前 12 则所记皆为北方之事,即孙九鼎 、 柳将军 、 宝楼阁? 、 三河村人 、铁塔神 、 观间偈 、 刘厢使妻 、 天台取经 、 冰龟 、 阿保机射龙 、 冷山龙 、 熙州龙 ,其中后四则又见其父洪皓所撰松漠纪闻卷二。此外, 伪齐咎体 、 犬异 、 黑风大王 (又见支志甲卷二)3 则亦为北方之事。 夷坚志开篇即以北方异闻为主,原因是其父洪皓于绍兴十三年(1143)终于从北方归来,洪皓不免向洪迈谈其羁留北方十五年的见闻,洪迈所记上述内容基本上都得之其父。
8、洪皓归来及北方的奇闻异事,是夷坚志最初始的创作契机3。但后来各志中,北方事较为鲜见,如夷坚丁志卷八太原意娘 、 夷坚志补卷十一卢忻悟前生 、 李员外女 、卷十九蔡州小道人等数则。其缘由并非洪迈不关注北方,而是他与他的群体力所不逮。这就为夷坚志的续作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只有北方人才能填补这一“留白” ,元好问的续夷坚志因此应运而生。 二、别无寓意的续作 元好问何时读过夷坚志 ,读过哪几种志书?现已不可考。但对其性质和得失一定了解于胸。受夷坚志的直接影响,元好问创作出续夷坚志 。洪迈当年创作夷坚志时,明确表示:“始予萃夷坚一书,颛以鸠异崇怪,本无意于纂述人事及称人之恶也。 ”对有违初衷的过失“耸然以
9、惭” ,告诫自己“但谈鬼神之事足矣,毋庸及其他。 ”25363 现代学者亦普遍认为夷坚志以志怪娱乐为主,鲜有寓意。元好问的续夷坚志是否延续这一性质? 与洪迈不同,元好问处于易代之际,难免有故国之思,容易在著述中寄寓感时伤乱、保存国史的情怀, 中州集即体现这一鲜明指向。正因为如此,古今很多学者都认为续夷坚志别有寓意。南宋人宋无续夷坚志跋高度推崇续夷坚志:“所续夷坚志 ,岂但过洪景卢而已!其自序可见也。恶善惩劝,纤细必录,可以知风俗而见人心,岂南北之有间哉?”41115 元好问自序已佚,我们无从直接了解其创作缘起及主旨。宋无认为元书超过洪书,理由就是元书有“恶善惩劝”之寓意,可是“恶善惩劝”的教化
10、功能本属于志怪小说中应有之意,在洪书中也不少见,未必就是元作的创作动机。稍后的瞻氏跋语更加突出元好问的乱世背景,说:“按续夷坚志乃遗山先生当中原陆沉之时,皆耳闻目见之事,非若洪景卢演史寓言也。其劝善戒恶,不为无补。 ”41115续夷坚志确实存在劝戒效果,但它未必就是元好问用心所在。清人荣誉在续夷坚志序说得更直白:“其名虽续洪氏,而所记皆中原陆沉时事,耳闻目见,纤细毕书,可使善者劝而恶者惩,非齐谐志怪比也。 ”41114 这些出于序跋中的言论,往往喜爱拔高相关对象、抬高身价,不足全信。有些当代学者沿袭此思路,在劝戒教化论之外,进一步发掘续夷坚志保存故国历史之心,认为续夷坚志是“以小说存史” ,是
11、“中州集的姊妹篇”5, “可视作史料集壬辰杂编的外编 ”6。任何一部志怪小说都或多或少保存了历史文献,都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续夷坚志保存了一些历史,本不足为奇,但保存金国历史,绝不是其主要动机甚至6次要动机。因为保存历史的诗歌总集中州集已经完成,并已刊刻,保存金末历史的还另有壬辰杂编一书,所以保存少许历史充其量只是续夷坚志的附加值而已。 上述论者之所以认为续夷坚志别有寄寓,是基于对该书纪事越来越片面的认识。砦窳叟跋称续夷坚志 “多泰和、贞?事” ,尚且大体不差,可上引瞻氏、荣誉之论,则将之缩小为“所记皆中原陆沉事” 。连向来比较严谨可信的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四也称续夷坚志 “所记皆金泰和、贞?
12、间神怪之事” 。此论殊谬。今按续夷坚志207 则材料中,最早的材料是辽神册五年(920) 内藏库龙 (卷二) 。其次是北宋之事,如神霄丹宝 (卷一) 、 金宝牌 (卷三) 、 盗谢王君和 、 女真黄 、相字 (卷四) 。其三是金初至承安(11151200)之事,约 40 则,如京娘墓 (卷一) 、 胡公去狐 (卷二) 、 项王庙 (卷三) 、 临淄道院(卷四)等。其四是蒙古时期之事,约 25 则,如包女得嫁 (卷一) 、济水鱼飞 (卷二) 、 抱阳二龙 (卷三) 、 广宁山龙斗 (卷四)等。其五是时间属性不明确的风俗、民情、药方等,约 40 则。五类相加,约占总数的一半。前人所谓“泰和、贞?事
13、”或中原陆沉事,起泰和元年迄天兴三年(12011234) ,三十余年间的奇异之事也只占一半左右,实属正常。 有论者认为“夷坚志多政、宣事” ,本身不切实际,进而类比续夷坚志 “多泰和、贞?事” ,以附会“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之说41115,以为续夷坚志所记多为金廷将亡的妖异征兆。苏天爵亦持此见,认为“未可以稗官小说目之也” , “读是书者,其亦知所警惧矣”7。7他们按照续夷坚志有寓意的先设主题,推测经过改朝换代、不仕新朝的元好问一定会多记载金亡前后的异常乱象,以寄托其乱世之感。其实元好问并没有此观念。在续夷坚志中,承平时代也有妖异凶兆。如卷一白神官记载“大定中有妖人白神官者,能以左道作怪变”之
14、事,大定是金王朝最承平的时期。同样,中原陆沉之际也不乏善事。如卷三蛙化鼠: 燕南安州白羊淀,南北四十里,东西七十里,旧为水所占。近甲午岁,忽干涸,淀中所有蛙黾,悉化黑鼠,啮茭草根尽。土脉虚松,不待耕垦,投麦种即成就。其居民不胜举,听客户收获,但取课而已。此地山草根胶固,不受耕,其因鼠化得麦,亦异事也。淀有石刻云:“天荒地乱,莫离此淀;有水食鱼,无水食面。 ”是则前此亦尝得麦乎? 甲午岁(1234) ,为金亡当年,浩瀚的白羊淀突然干枯,青蛙化为黑鼠,湖底化为良田,为民众带来福祉。蒙古统治时期,亦非妖孽横行,相反亦有吉祥美好之事。 续夷坚志卷二瑞禾曰: 凤翔虢县太子庄,庚子岁,郝氏谷田八十亩,每茎
15、一叶一小穗,至十二数,并大穗为十三。试割一丛治之,得谷十升。明年,郝使统军万人,佩金虎符。偏将李?曾见古有一茎九穗,盖不如是之多也。 庚子岁为元太宗十二年(1240) ,虽是民不聊生之际,自然界却出现如此丰收景象。有以上材料, 续夷坚志多载亡国妖孽之说,则不攻自破。可见,元好问并没有后人想象的时代倾向。 续夷坚志中一些写实性的手法,也易造成重在历史的假象。在记载事件时,元好问经常会交代真实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材料来8源,以增加事件的可信度。全书以客观叙述为主,几乎没有议论。这种写法似乎与史书一致,但并不是来源于史学传统,恰恰是继承了志怪笔法。鲁迅在论述六朝鬼神志怪时,指出“当时以为幽明虽殊
16、途,而人鬼乃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829,在论及志怪小说之演变时,又说“当宋之初,志怪又欲以可信见长”879。以鬼神怪异取信于人,是志怪小说由来已久的传统。 续夷坚志正是继承了夷坚志的写实笔法。 总之, 续夷坚志在性质上与夷坚志契若符节,都记述奇闻异事,都以遣兴娱乐为宗旨。不同的是, 续夷坚志主要记载的是金亡前后北方地区之事。 三、回归常态的志怪集 相对于洪迈晚年夜以继日的急迫状态而言,元好问的续作则显得相当迟缓随意。 元好问何时开始写作续夷坚志?他在紫虚大师于公墓碑中谈及撰写续夷坚志之事:“予撰夷坚志 ,有平居未尝知点画,一旦作偈颂,肆口成文,深入理窟者三数
17、人。 ”该文作于元太宗十年(1238) 。 续夷坚志纪事的下限是辛亥年,即元宪宗元年(1251) ,有三则资料:卷三抱阳二龙末曰:“辛亥冬,予与毛正卿、德义昆仲、郝伯常、刘敬之诸人一游。 ”卷三驴腹异物末云:“今在顺天张侯家,余亲见。 ”按诸生平,元好问于辛亥年赴顺天张柔家,为之作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 。卷四临晋异瓜末云:“辛亥年,定襄士人樊顺之亲见。 ”该年元好问 62 岁, 续夷坚志的成书当在此后不久。南9宋人宋无于壬申岁(1272)作续夷坚志跋 ,内云“北方书籍,率金所刻,罕至江南。友人王起善见之,亟钞成帙” ,说明王起善所见当是“金刻本” 。当然,严格地说,所谓金刻本应是蒙古刻本,这
18、倒是符合后世藏书家将中统元年(1260)之前的蒙古刻本划归金刻本的习惯,莫非续夷坚志真的刊刻于中统元年之前? 姑且不论续夷坚志的准确写作时间和刊刻时间,可以明确的是完成于元宪宗元年(1251)之后。此时,上距洪迈之死已经 50 年。我们不禁要问, 续夷坚志为何写作如此之迟?原因不外有以下几点:其一,洪迈夷坚志最风靡的时期已经过去。 夷坚志最盛行之时候,当是在章森出使北方的大定末年。待元好问长大后, 夷坚志风行的余波尚存,可是北方人对志怪小说的热情有所削减,元好问等人的创作志怪小说的外在动力不足。其二,相对于南宋人而言,北方人更热衷观看戏剧演出,而非阅读志怪小说。特别是金代明昌年间,出现了董西厢
19、这样标志性的成熟作品,足以见出巨大的民间戏剧市场,因此,北方小说发育滞后。此前,金代的志怪小说,见诸记载的仅有孙九鼎一书,书名、卷帙皆不详。其三,金亡之后,元好问最重要的任务是担负起“国亡史作”的使命,其主要精力用于编纂壬辰杂编和以诗存史的中州集 ,也只有在主业之余,才可能用些余力撰写消遣性质的续夷坚志 。正是这副业,填补了金代志怪小说的空白,健全了金代诸体文学的谱系,尽管这时金王朝灭亡已近二十年了。 在篇幅上, 续夷坚志无法与夷坚志比肩。南宋人宋无所见王起善钞本源于金刻本,四卷,元至顺三年(1332)瞻氏跋语亦作四卷,10可以肯定, 续夷坚志原为四卷。至正八年(1348)王东跋谓“予抄北地枣
20、本, 续夷坚志四册”41116,盖亦四卷。而至正二十三年(1363)孙道明跋语虽也说是“吴中王起善抄本”41116,却成了二卷。二者是同一内容还是散佚近半?四库全书总目作二卷。清嘉庆十三年(1808) ,余集所见续夷坚志为二卷,刊刻时“因为校讹,仍分四卷,以还旧观”41116。可见,现存四卷本实为余集析二为四之书,已非原貌。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下所引褚承亮不就试等六事,王恽玉堂嘉话卷四所引“广府某官苦蛇毒” ,不见于今本续夷坚志 ,亦可以证明原书有所散佚。不管散佚多少,原书仅为四卷,这不仅与 420卷的夷坚志相去霄壤,也与支志、三志、四志每志十卷之数相悬殊。不得不承认,续书篇幅如此之小,与原作很
21、不相称。为什么会如此差异?其根本原因在于元好问对小说不够重视。在元好问的文学谱系里,诗歌为首,散文其次,词为第三,小说和散曲只能并列第四。我们在现存文献中,几乎不见其对小说的正面评价。 续夷坚志创作时间之迟,篇幅之小,折射出元好问不甚经意的小说观。相对于夷坚志来说,这也许是一种退化。洪迈几乎将撰写夷坚志作为人生事业,这种态度并不全然可取。陈振孙曾质疑洪迈用力过度:“稗官小说,昔人固有为之者矣。游戏笔端,资助谈柄,犹贤乎己可也,未有卷帙如此其多者,不亦谬用其心也哉!”9336 这应该是很多传统士大夫的共识。元好问漫不经心地撰写续夷坚志 ,正是恢复了一般文人“游戏笔端,资助谈柄”的常态,从而避免了洪迈的贪多务得、仓促成书的一些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