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乡村词典(七)乡村的歌 乡村有风雨,乡村也有歌。乡村的歌,有时像山坡上的野花轻轻绽放,有时像庄稼地里自由奔放的四季风雨;有时像冬日的北风从干枯的树枝上呼啸而过,有时像三伏天的烈日照着人的光脊背生疼焦灼;有时让人的心窝里像猫抓一样难受,有时让人的脸像面对火炉那样灼热;有时会让人会心一笑,有时却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乡下人的舞台是高天厚土,乡下人的音乐是雨雪风霜,乡下人的舞美设计是四季轮换,乡下人化妆用的是黄土、风雨和阳光。乡下人站在山坡上,或站在耕种过的沟垄间,或者蹴在滚热的麦趟子里,迎着风雪,顶着滚滚的沙尘暴,用不加修饰的嗓子,甚至是五音不全的破嗓子,掏心窝子掏肺的那种原生态的歌唱,有时那甚
2、至不能叫做唱,而是一种感天动地的吼。乡下人唱歌不装腔作势,不分美声唱法和通俗唱法,他们只是一任生命的宣泻,只求酣畅淋漓。 我说的是喜也唱,悲也唱;苦也唱,甜也唱;春也唱,秋也唱;冷也唱,暖也唱;唱着生,唱着死,生生死死,祖祖辈辈都在唱的那种歌。世事变迁,有人唱;人生变故,有人唱。在乡下,人人都是歌手,各唱各的心事。在乡下人的歌中,有自编歌词,自编曲调的;有把戏剧中的唱词根据当时的心境改编了唱的,总之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声。但最适合表达乡下人心情的,还是“花儿” 。正如“花儿”中所唱:“花儿本是2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是这么个唱法。” 有个朋友,老家在甘肃临夏,那是“花
3、儿”开得很茂盛的一片土地。他对我说,不到江南,就不知道中国的风景有多美;不到临夏,就不知道花儿蔓延的情结有多浓。据他介绍,早在明代,就有“青丝垂柳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轻便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断线长。 ”的诗作流传于世。浓郁的花儿情结,让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把“漫花儿”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农民、牧人、脚户、筏子手都善于触景生情,即兴编唱“花儿”来抒发自己的情怀。一年四季,农活干不完,“花儿”唱不缓。于是,在广袤的大地上,花儿以摄魂夺魄的艺术魅力,震荡着千千万万的心灵。 祖祖辈辈的乡下人一边吃苦,一边歌唱,唱歌是他们苦乐年华中的一把作料。他们的歌,就是中国农村的一部编年史,掰开一
4、块土坷垃,里边就会滑出一串串音符,不信,你就到乡村的土地上去听听! 乡村爱情 乡下的爱情总是跟土地和雨水有关,跟劳动和庄稼有关,跟四季风雨有关,甚至跟古老的传说有关,跟几千年的传统有关。 “花前月下”说的是恋爱的过程, “花好月圆”是说婚姻的开始,而“男耕女织”则是幸福生活的表现过程。乡村爱情最像中国人的传统爱情。 乡村的爱情,总是责任最重,日子最重,生活最重,他们不在意花开得多艳,而重视果实是否饱满。乡村爱情,必须面对上有老下有小,左右还有兄弟姊妹的格局,爱就要负起养老育小帮助兄弟姊妹的重任。3必须汗珠子摔八瓣,让土地长出丰收的粮食,才有可能不负“爱”的期望。因此乡村爱情看重内容,不重形式。
5、 乡村爱情的刻骨铭心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乡下人的一生甚至连一个爱字都没说过。爱情那圣洁的话,说出来就是苍白无力的,说出来就显出几分虚假,如同世间所有的空话废话一样,说过了就散了。什么也不说,平淡地走完一世,携手走入另一个世界。荒丘野坟,夕阳斜照,把永恒用一种平淡的方式留在世上,这样的爱情才是真的。 有时候我想乡下的爱情,就像一壶坐在炉子上的冷水,从入洞房的那天就坐上了炉子,到老年后这壶水才开了。或者像一壶酒,历久弥香。乡村的爱情有时仅从媒婆开始,然后在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的劳作和生儿育女的艰辛中日益变深,直至依依不舍。 我总以为乡下是有真爱的地方,我甚至看到两只小鸟在枝头的相濡以沫,看见两棵小草在春
6、风中的相互倾慕,看见两朵野花在山坡上歌唱着心中的爱情和两棵老树在地下手挽着手的深情。 记得上世纪 70 年代初,老家有位小伙子,到邻村去找对象,上衣兜上别一支钢笔,让笔帽上的那一点白铁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着,以表明自己读过书有文化,同时脖子上挂一台收音机,还在村里借了辆自行车骑上,显示自己经济条件好。这位小伙子就以这样的方式娶来了邻村的一个漂亮姑娘,而且还是我们村里当年惟一的女高中生,让全村的小伙子好生羡慕。 如果现在谁用这种方式去找对象肯定会被人家赶出门来。这些年,乡里没文化的青年人几乎没有了,他们中学习好的,都上了大学,去了4城里,与乡村爱情没有关系了;上不了大学的,大都出去打工了,要么在打工
7、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爱情,挣了钱,领着对象回到自己的老家让父母和村里人过目;或者挣了钱到家乡托媒人找媳妇,找了媳妇就种地、打工、过日子。由此,乡村爱情和婚姻的半径比以前大为扩大,以前只是通过自家的亲戚朋友介绍对象,亲戚套亲戚,朋友托朋友,村里娶媳妇嫁姑娘的范围不出四五十公里。现在定西的小伙可以领来新疆的媳妇,秦安的姑娘可以嫁到广州了,天南地北都是爱情的天下。 但由此也产生了一种新的变化,男女一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局面被打破了,那些一个在外打工,一个在家种地的家庭有些就出现了矛盾,甚至危机。这种打工爱情,给乡村爱情带来了新的巨大冲击。乡村爱情的根基到底有多坚固?我有时为此担忧,但有时也为此释然
8、,传统的乡村爱情也应该经受一些现代生活的考验了,不论是方式还是内容,只有经过考验的爱情才显出珍贵。打工对乡村爱情的考验仅仅是一种方式。乡村爱情的天地在一天天广阔,本应开出更美丽的花朵,结出更丰硕的果实。真希望乡村的爱情永远是纯净的、无污染的“绿色爱情” 。 乡村的土炕 黄土箍的窑窑/黄土盘的炕/一辈子守定/这冬暖夏凉 炕垴上坐着双亲/炕沿下跑着娃/吆上那对毛驴驴/就把大苦下 汗珠子摔八瓣了/天上的雨 你下不下/庄稼人憋气了/也敢把老天骂 吃饱了肚皮 暖热了心/这就叫把福享哩/打心眼里盼着的/是娃娃一天天长大 至于悲欢离合/那是另一片庄稼/这辈子想不通的/下辈子再想 5土炕 炕是一片真正的热土。
9、走进乡下,走进北方坎坎坷坷的农业,风霜雪雨中,土炕是我们最顽强的依托。冷了,炕上暖着;热了,炕上凉着;困了,炕上缓着;疼了,炕上忍着;炕从来不会把我们一把推开。日出而作时,我们感恩土炕;日落而息时,我们眷恋土炕。土炕上出生,土炕上离开这个世界,想想“出生入死”这个词,用在炕头上是再贴切不过了。 作家宗满德在他的散文中说,甘肃皋兰一带的土炕有两种盘法,一种是石板炕,就地取材。扛着铁锤和钢钎,爬上村旁的石崖,撬着,凿着,汗水和石屑一起飞溅,选几块又平整又薄的青石板,手抬肩扛,拿来了,放在砌好的炕洞上,人跳上去咚咚踩几下,不晃动不起伏,和一堆长草泥,在上面严严实实地抹一层,在炕洞里添上草和煤,烧着了
10、,烘干了,再抹一层细泥,再烘干了,口一丝儿烟也不冒了,铺上草,铺上席,铺上毛毡,新炕才算盘成功了。另一种是打泥炕,在屋子里按照需要,砌出炕墙,里面填满土。把长草泥和好了,就是红黏土和长长的麦草掺和在一起,搅拌,一遍一遍地赤脚踩瓷实了,一锨一锨地堆上去,依然用脚踩平踏实,炕的雏形就出来了。在以后的三个月里,先拿小铁锤不断地砸,半干的时候用木槌轻轻地砸,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干透了,掏掉填进去的土,炕洞里添上草和煤,烧着了,封住洞门。土炕上铺上草,扣上瓷盆,十天半月不断地更换,瓷盆里连一点水珠子也没有了,新炕出汗的过程也算是结束了,新炕也才算是盘成了。这种土炕比石板炕更保温,睡上去更觉得浑厚踏实。有
11、的人家,一个土炕几辈子人6延续着用,舍不得拆。上了年纪的人,一年四季恋着这样的土炕。 在甘肃定西、会宁、通渭一带,土炕的盘法,却与皋兰略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盘炕得用基子。 基子是一种提前打好、晒干的长方形土块,和砖头相似,但比现在的砖头大。我一直以为大是基子区别于砖的一个特点,其实我错了,我后来在一家博物馆里见到的汉砖就跟基子一样大,区别是基子是土的,而砖是把土经过烧制以后形成的。想大汉天子的宫殿也是用烧过的基子砌的墙,我感觉这基子也就有种历史感了。如果把我家屋子的四面墙都换成大砖头的,那是不是皇帝轮流做,今年该到我家了呢?不做这样的“皇”梁美梦了,还说基子。打基子要用基圈子和石头平头杵子。基
12、圈子,其实也就是框土的模子。先把干土晒上水,润湿了,然后用铁锨操到基圈子中,一个人赤脚站在上面几脚把那土踩平了,再双手提前石杵子,一二三,只三下就打实了,然后用脚后跟在基子的四个角上用力一踩,再用一只脚后跟用力踢开基圈子的后档,人就从基圈子上下来,躬着腰,退开基圈子,把基子搬起来,码到基子垛上。打基子、码基子都是技术活,会打的人一天能打五六百块,不会打的一天也就打上一二百块,不是慢,就是不小心把基子搬破了,重新再打,或者基子垛子本来已垛得很高了,却一转身轰地塌了,辛苦半天白废了,这时打基子的人就懊恼地坐在塌了的基子堆下,骂几句粗话,然后再来。 以前城里搞建筑,要用大量的基子,因为那时砖头少而贵
13、。于是村里就组织了副业队到城里去打基子搞副业,按一千块基子两块钱计算工钱,交够队上的提留,一个人一天要落一块多钱呢。记得我父亲就去城7里打过基子。 再说用基子盘炕吧。先在屋里需要盘炕的地方,用基子砌好炕墙,然后用基子在炕膛里支好支架,再把基子削好了,接好缝,盖成炕面,之后就在炕面上抹上厚厚的一层草泥,这种用长麦草和黏土和成的草泥,也叫酸泥。酸泥抹好后,再上一层细泥,炕的样子就出来了。剩下的活就是把炕膛里的基子从炕洞中一片片取出来,把掉在炕洞里的泥土掏出来,填上柴草、晒干的牲口粪烧炕了。炕烧得好,炕汗出得好,炕就干,不潮湿;如果汗出不好,那炕就潮湿得不能睡。炕要出汗,一般得两三个月,甚至半年。
14、有的人家一个土炕要用好多年,甚至几辈子人都用,一片往往是父母结婚生子的炕,儿子也在这个炕上结婚得子。那几片基子撑起的土炕,就这样温暖、呵护了一代代的农家人。 老了躺在土炕上想想一生的收获和满足,便是种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养了一个又一个的娃娃,惟一的遗憾,是我们把自己活老了,把比我们更老的老人活得看不见影子了,甚至把一个村子都活老了,好在村子里总是老的老,少的少。老天老地,老风老雨老土炕,闻闻我们不毛之地般的老额头,那里有老土炕的味道。 有子女离开了乡下去了城里,往往把老人也接去住住楼房。但老人怎么说也不愿在城里久留,只是小住几日便要回来,说城里的床不能当炕睡,那绵绵软软的东西根本没有土炕踏实,睡在那里总感觉心是悬着的,尤其是听不见鸡鸣狗叫,听不见毛驴唤草的声音,更闻不到土和庄稼的气味,心里闷得慌。年龄越大的老人越是要急着回到乡下,他们给8孩子的说法是万一到了那一天,如果不能睡在自己的炕上,躺在自家的地上那可怎么 办呢? 其实,庄稼人也是一种庄稼,庄稼永远离不开生长自己的土地。土炕也是一片土地。 (责编:耿国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