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的大跃进记忆1958 年,全国处于一个从上而下的亢奋、喧嚣与骚动的年代。到处是战歌、红旗、高炉、锣鼓、捷报和诗人。中国似乎一下翻了个过,大事、喜事都堵在人们面前。 那时我是一名师范学生,17 岁。整天随着队伍一起前行,以为一切都无比正当。郭沬若向地球开战的诗句,鼓动得我们头晕目眩。为了 1070 万吨钢,超英赶美,我们在学校对面的附属小学,用粘土和砖头,建造小高炉。我们豪迈地唱道:“小高炉,遍地开花,新中国,跨上骏马。 ” 我们都以为,只要把铁里所含的碳脱掉,含碳量一降低,铁就变成钢了。所以,先用小高炉化铁,再加入用木头烧成的炭,就大功告成,也就是天涯歌女里赵丹唱的“生铁久炼也成钢”了。
2、那时候,一切物质形态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比如,门板劈开可以当柴来烧,铁锅砸了可以炼钢非物质形态的更不重要了。比如,时间、体力为了出钢,三天三夜,也就是 72 小时不下火线,是太普通不过的事。累垮的同学就倒在铁炉边睡去,生命的体能在烈火前点点消耗、蒸发。 建那一排排的小高炉需要生石灰,我们就弄了带有木箱的板车,去郊外拉。一路高歌猛进。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上坡在跑,下坡在飞,十几部板车,前呼后2拥,有使不完的精力用不完的劲。三人拉一车,一人掌中杠,中杠是主力位置,一寸多宽的皮带,套在身上,方向全由中杠掌握。两人拉边杠,绳子套在背上或者捏在手上,是协从位置。
3、我们一天拉两车,不知疲劳,不知饥饿,也不知危险。一次,从野鸭塘回来,下陡坡,前面的一部板车,一个踉跄,刹不住车,整个车和石灰翻到路边的水沟里去,拉中杠的熊姓同学,被石灰埋在水沟里,生石灰遇水反应,姓熊的同学大面积被石灰灼伤,头上只有凝固的白色和流淌的红色,没多久光荣牺牲,17岁的青春在此终止。回来开了追悼会。校长致悼词:“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钢铁元帅升帐,一刻不能停!” 一天等于 20 年,共产主义在眼前。 土炉建成,一字排开。连夜点火,映红深夜的天空。 高温之下,我手持钢钎,眯着眼,向高炉燃烧最充分的中心,红得发白的位置捅去,不停搅动,让铁水不要结块
4、,这叫炒钢。大家嫌手拉的风箱不够劲,就换了电动的鼓风机。那木质风箱是我们上山砍的古樟树、板栗树做的。砍树那天,我看见树林里有许多小松鼠,瞪着惊诧的眼睛,惊慌地逃跑,不知所终,那时对环保全无概念。 炉子一座座紧靠,我旁边的同学,在向外抽出钢钎那一瞬间,通红的钢钎甩到我的手臂上, “哧”的一声,我的手臂顿时冒出烧焦的肉味。口子有两寸多长,鲜血和水泡并存,灼痛和尖叫骤起。手臂由校医包扎起来,我继续“战斗” 。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掉眼泪。 大战一月,炼出来的钢有的像豆腐渣,有的像油夹子。化学老师说,3是温度不够,废铁和煤炭混合了,要改用焦炭。怕什么,再重来!什么是破天荒,这就是破天荒!超英赶美就是破天
5、荒! 为了炼焦炭,大家蜂拥而上。炼焦炭先要做煤球。很多同学打着赤脚踩煤,几天下来,脚被煤里所含的硫磺腐蚀,发白,打皱,水肿,破皮,流血路上,出现了许多“跛子” 。以后,老师说要穿上长统雨鞋踩煤。 有同学难得回寝室休息,吹箫,消遣,箫声总低迷,老师听见,大声朝楼上喊道:“什么形势了,还吹箫?” 为鼓舞士气,学校组织大型的“钢铁大联唱” ,100 多人的多声部合唱,穿插诗朗诵,激情飞扬,气势雄伟,我记得最后一句朗诵词是“帅旗飘飘卷太阳” 。我也和同学写了快板剧土法炼钢赛长江 ,推波助澜。时代和我们一样充满想象力。没有干不到,只有想不到。我们,不能停留在炼钢一项上。我们还要炼石油。于是,我们分组去挖
6、油页岩,寻找油页石。城郊近郊远郊,沿路,沿山,用浑身的劲去挖,用有限的鉴别力去猜,一天下来,一人一背“油页石”背回学校。然后,用蒸馏的办法提取石油。水在沸腾,导管完好,滴出来的是水不是油,水面,一丁点油珠都没现身。 记忆不曾沧海桑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荒诞史。高炉里的铁块,早已衍化为我心中的块垒。却原来,凯歌和悲歌有时是联袂而行的。 大跃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全民的饥饿。炼钢、炼油都停止了,继续上课。粮食紧缺,我和同学们,整天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着后背,4坐卧不安。每天上午上第四节课时,就眼巴巴看着墙上挂的时钟,盼望着下课,等待向食堂冲刺。我们整天莫名其妙地想:“还有什么是能吃的呢?”一次聚会的
7、时候,我和一个坐在旁边的同学悄悄议论:“我们上山去能抓到野鸡吗?” “我怕你上山的力气都没有了。 ”想想也是,这是饥饿“乌托邦” 。 食堂的那点饭其实是不足以果腹的。数量很少,鲜见油肉。一天晚餐,喜出望外,食堂打牙祭,吃猪头肉,虽说一人一小撮,也令人兴奋。我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就完全、彻底、干净、利落地一扫而光。虽为半饱,也知足矣。谁知,走出食堂没几步,一阵恶心,胃部绞痛,一瞬间就呕吐起来,也完全、彻底、干净、利落地把才吃的食物吐得一干二尽。绞痛、恶心顿时消除,我去水池边漱了漱口,人又恢复常态。可肚子空空如也,一无所有,这一夜怎么办呢?毫无办法,硬挺。任饥肠辘辘地叫,那叫声仿佛是从身体最深处
8、发出来的,犹如生命的尖叫。 我父亲从县里弄来一点粮票。那时购买粮食和食品是需要这种票证的,不然你就一筹莫展。我揣了 2 两粮票,幸福地上街了。那天阴雨绵绵的,整个贵阳烂泥如膏。我走在中华中路上,上几步石级,进了“汉云楼” 。看见热气腾腾的窝窝头,黄色的,亮亮的,十分眼馋。豪气顿时从丹田而起,用仅有粮票买了两个。刚出“汉云楼” ,准备享用,不料一个人影一下晃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巴掌把窝窝头打落在地,我顿时惊恐,看见窝窝头掉在路边,已经沾了黑色的泥浆,而那人已全然不顾泥泞,匍匐于地,大快朵颐起来。梁启超说:“冻雀腐鼠,罔不甘之,朵颐大嚼,其能消化与否不问”此人是其泥、其脏不问。我顿时哑5然,饥饿,是如此唤起人最原始的力量,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而最原始的怜悯,震撼,也第一次从我胸中涌起。 从亢奋到灾难,这是一种历史逻辑。苦蒂结苦果,灭蒂求解脱。这是谁说的呢? 作者单位:贵州省新闻出版局 责任编辑:姚胜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