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看得见风景”的旋律作为一名文学工作者,很久以来,我之所以从未发表过任何书评、影评,是因为不喜欢随意指责别人,也不喜欢与任何人论战,那样耗神费力,于事无补。直到无意间买到长发飞扬的日子 ,我半夜赶到好朋友家,把他们叫醒,我们又一同回到了那个久违的梦想时代。 长发飞扬的日子她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她是真的,好像当年蓝调爵士,在不经意间,击碎了正统音乐的“和谐” ;她一扫当今文坛之乌烟瘴气,纷纷扰扰;好像一个深夜离家出走的孩子,你去找她,想狠狠教训她一顿,却无意间被她带进一座深山幽谷,在那里,你猛然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看见了果实一般挂在枝头、沾满雨滴和泪水的群星。 文学是一种呼吸 文学是什么?不同年
2、龄,不同的时代,我曾有过不同的答案。而读了长发飞扬的日子 ,我又得出一个新的结论:在令人窒息的年代,文学是一种呼吸。 这里不妨从“呼吸”乐队说起。这个乐队,在书里也提到过。当年有位央视最早出现的英语节目主持人,名叫蔚华,那个时代,北京的摇滚青年都知道她。她放弃了央视女主播的风光职位,成了一名摇滚主唱。尽管在外人看来,或许她不务正业,或者说“昙花一现” ,但至今回想起来,我仍在心里默默敬佩她,想念她。她用她的真性情、新生命,勇敢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声音,新的“呼吸” ,确曾给那个压抑的时代,开了一扇天窗,让人呼吸到一股纯净而清新的空气,尽管其中不乏感伤、迷茫,但那确实是当时一批“率先迷茫”的青年人内
3、心的真实写照。我还记得有这样的歌词: “独自一人坐在路旁,看着汽车过往, 杂货店里歌声嘹亮,我却觉得凄凉。 匆匆走过的人们,你要去向何方? 我已经不在乎,只想上天堂, 然后自由自在地飞翔” 这在今天看来软弱无力甚至是“无病呻吟”的歌词,在当时却让人不至于“闷死” 。回想起来,那凄凉无助的声音,至今令人感动,让人依然可以深吸一口当年那清新而感伤的时代气息。而长发飞扬的日子的作者姜昕就像当年的蔚华,仅凭借一位“女流之辈” (书中原话)奋不顾身的勇气和信心,给这沉闷而平庸的年代,注入了一股清风,如山泉飞瀑坠落时发出的清凉叹息! 在这个全民娱乐的年代, 长发飞扬的日子一反低俗的搞笑和所谓幽默,以及文人
4、的装腔作势,狡猾、市侩,以其率性的真诚,勇敢呈现了一颗纯洁的灵魂与生俱来的渴望与大胆追求:渴望真爱,追求神圣的音乐与艺术理想。而所有这些,不是一种概念,也不属于任何主义与艺术流派,而是一连串真实的生命故事支离破碎,却真真切切。透过这些“散兵游勇” ,你可以看见曾经那支无形的队伍,他们贫穷而富有,痛苦而纯洁;尽管他们的歌声与旗帜早已在茫茫黑夜里破碎消散,他们中的一些人,已和“峻峻” (书中一位夭折的摇滚青年)一同长眠于九泉之下、崇山峻岭之间 仿佛高山流水,猛然冲进灰蒙蒙的都市;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读到这本书,呼吸到久违的清新!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不是少男少女的青春梦呓,他们已然经历了岁月与风暴
5、的洗礼, “是凋谢的青春的果实,里面有冷静的头脑的记录,和一颗苦涩的心灵的倾诉。 ” 与 20 年前蔚华的“呼吸”相比,这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毕竟容量更大,时空更辽阔:它以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记录了那个时代一群人的心声。正如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爱弥儿中所言:逻辑性的人,相信“整体大于部分” ;而神性的人,相信“部分大于整体” 。这位从来凭着感性与冲动行事的作者,显然属于后者。 总之, “心”关在“门”里,就“闷” ,而作者落笔便推开了这扇“门” ,在自序中这样写道: “那段日子我过得黑白颠倒常常半夜三点突发奇想,开着我那辆二手红色切诺基奔向某一目的地。其实我根本无处可去,那只是我给自己随意指定
6、的一个地方,诸如香山、圆明园之类现在想来,幸亏有那辆二手车,否则,我一定会被活活闷死!” 在这里, “心”一出“门” ,就发出自己的声音。正如鲁迅先生在摩罗诗力说中说:“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 ” “要音乐,只要音乐” 作者接着写道:“到了地方,停好车,放上一盘喜欢的带子,点上一根烟,再把驾驶椅退到可以仰靠的那一挡,把腿跷到方向盘上,我就对着车窗外的夜空开始回忆那些陈年旧事会让我有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或是感伤得要命” 书中反复出现类似的场景,几乎所有的“背景” ,都有音乐,包括各种歌词与“看得见的风景”的旋律。这本来是一本音乐人写的文学书,所以很正常。但在阅读中,我进一步发现,音乐
7、贯穿于全书的字里行间。文学需要音乐。这在古汉语中,尤其是诗词、戏曲中,早已淋漓尽致。但一直以来,如何将现代音乐引入现代汉语,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曾说:“要音乐,只要音乐!”他凭借如此明确的创作思想,写出了划时代的“音乐诗歌” ,成为“现代语词学”的创始人。而他的名句“忧愁,忧愁曾是我的灵魂;只为,只为一个女人”至今脍炙人口。 其实,经受过“西方现代派艺术”洗礼的人与文学,除了在精神上获得更自由、辽阔的空间之外,表现在诗歌和语言上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语言里的音乐性。而放在现代汉语里说,不仅是指词尾的押韵、平仄对仗,重要的是表现为一种看不见的融化在字里行间的舒展、愉快的节奏
8、,一种合乎心跳、呼吸的气息与气流尽管变幻莫测,却并非无迹可寻。我相信,一首诗,或一本文学书,只要随便翻开一页,读上两三行至多三五行,就能立刻判断出它有没有音乐,气流是否顺畅。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它不是指押韵,甚至与韵脚无关。 读长发飞扬的日子 ,通篇都是音乐,是充满爱的、灵性的乐章。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细读,得到的依然是一种畅快淋漓的呼吸总有爵士一般的“即兴” ,打破传统的“和谐” ,而蹦出闪亮、愉快的节奏。 比如:“当我站在今天,回首那个遥远的雨夜,我惊喜地发现岁月的尘埃并不能覆盖存留于我生命中的晶莹。尽管,那些日子已经走过,而我也早已经明白瞬间的坚定并非永恒。我依然感激生命于我的馈赠,那个雨夜
9、将永不消失。 ” 现代汉语需要这种“即兴” ,这份“不经意的”自由、轻盈,合乎当代人心跳与呼吸的节奏;仿佛丝丝雨云在沉沉流水间,银光闪烁,并不时地蹦出意想不到的红鲤鱼。 再比如:“我们见面时总是以老干葱 、 老干果儿互相挤对,而且还讨论出一个看似不错的计划老了以后建一个嬉皮村 ,大家都住在一起,互相照应,养老送终。有关建立这个村落的蓝图我们考虑得相当周全,有时候,我们真的被这个纯理想式的计划抚慰了,以为这样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这里的“抚慰”和“后顾之忧”都没有加引号,而这两个平平常常的词用在这里,却无意间碰到了我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想想人到中年,那些人还在忧什么?又需要怎样的抚慰?我试着在书中寻
10、找答案“不知道我们是坚强还是麻木了?不知道岁月在我们身上上演的是哪一出戏?可我们自己清楚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们其实还在渴望能与某人相知相惜、分享朝暮我们因此感伤,却不明白” 一直以来,我就在现代汉语里寻求一种现代音乐,一种纯天然的气息、韵律与节奏。在这本书里,我找到了。我想,这不仅是因为作者是个音乐人的缘故。自由的音乐,源于自由的灵魂,它“点亮”别人,并“燃烧”自身。 “新人”与新文学 我坚持认为,一本属于未来的书,必应属于未来的“新人” 。而所谓“新人” ,不是新的流派、新的题材或新潮的语言、想象力等形式上可以代替的东西。 “新人”必具备新的心,必须有一双慧眼洞穿他所属的时代,并具备一
11、颗超凡脱俗的高尚的灵魂就像陈独秀先生的新青年 ,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的“狂人” ,而不是张爱玲任何一部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更不是围城中平庸却又沾沾自喜的方鸿渐。 在长发飞扬的日子里,我看见了一批“新人”的身影,他们率真、质朴,敢爱敢恨,不借助任何宗教,而仅凭着觉醒的身心,便孤注一掷,直奔主题寻找神圣的爱情。他们活得那么有诗意:那么贫穷,又那么富有;那么痛苦,又那么快乐。他们用青春热血,浇灌了纯美的花朵;“血花” (blood flowers) 、雪花,都为他们开放,为他们飘落。因为他们的存在,这个世界曾一度变得纯净美好,就连空气里都飘着诗歌与爱情。用心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 ,都可以证明。而他们所创造的时代,必将因为他们永远年轻的心,纯净的血而载入史册。如果说,中国当代社会是一部历史,我想,它的创造者中,一定不会没有“峻峻”(书中的人物)的身影,也不会没有书中的“我”和贝贝,还有夏、贺垒从他们身上,我又看见了了不起的蔚华,孤单如幽灵的艾米莉狄金森,还有走在前面的兄弟、 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凯鲁雅克。当这一连串的身影在书中出现,并在冥冥之中结下不解之缘,我想起赫尔曼黑塞在他的小说德米安中的一句话:“当友好的路途汇集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一时间看起来就像家乡一样。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