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代小说与民间说唱之双向互动现象初探【内容提要】明代通俗小说多半在不同程度上脱胎于民间说唱;而它们一旦问世之后,往往又会成为说唱艺人取材、讲说的对象,从而对说唱艺术产生很大影响。明代艺人多数就是通过习诵稗官小说从事说唱表演的,他们的说唱对于通俗小说的传播以及明末清初一些通俗小说特别是英雄传奇的产生,都曾起过重要的促进作用。 【关键词】 明代/通俗小说/说唱/双向互动 明代小说与民间说唱既各有所长,又相互为用,其双向互动现象甚为明显:一方面,明代通俗小说多半是在民间说唱基础上形成的;另一方面,在说唱基础上形成的通俗小说,往往又会回到说唱领域,为说唱艺术提供丰富的素材和叙事经验,有效地促进说唱艺术
2、的繁衍和变化。因此,研究明代小说与民间说唱艺术的生成、发展与演化,把握它们的动态发展过程及其体现的艺术规律,就有必要对两者的双向互动现象略作考察。一明代的通俗小说多半在不同程度上脱胎于宋元以来的民间说唱,三国演义 、 水浒传 、 西游记等且不必论,即使是那些二三流的小说,亦曾多少得力于民间说唱的孕育。如封神演义 、 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等,它们在成书以前,就曾以说唱形式在民间广为流传。明刊本封神演义序即云:“俗有姜子牙斩将封神之说,从未有缮本,不过传闻于说词者之口,可谓信史哉?” 今按平妖传(该书题罗贯中编)第 15 回,就写了一个名叫瞿瞎子的平话艺人在雷太监家里讲说纣王妲己的故事。钱曾读书
3、敏求记亦云:“盖三宝下西洋,委巷流传甚广,内府之戏剧,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 ” 其他如隋唐两朝志传 ,亦汲取了丰富的民间说唱成果, “其记太宗事,有太宗为李密所擒囚南牢之说;纪李密归唐事,有秦王十羞李密之说;纪美良川之战,有叔宝污敬德画像之说;纪征高丽事,有叔宝子怀玉与敬德子宝林争先锋之说,有莫利支飞刀对箭之说。凡此种种,皆戏曲及词话所演唱者,今犹可考。 ”残唐五代史演传所叙故事也大半取自宋元以来的“说五代史” ,该书风格粗犷,保留了大量说话痕迹。 春秋列国志传所据之平话有武王伐纣书 、 七国春秋平话(前集就是现存的孙庞演义 ,后集为乐毅图齐)、 吴越春秋连相平话等。如果将
4、该书与各平话比看,可知其诸多情节均抄自平话,甚或文字亦同。全汉志传写吕后斩韩信,袭自前汉书平话续集 。平话正集今已佚,然观续集开首言项羽兵败自刎事,可推知正集当叙楚汉争雄,亦应被全汉志传所蹈袭。 南北宋志传之南宋部分叙五代史事,与五代史平话交错重合处甚多。戴不凡先生曾将二书对勘,指出“这部所谓南宋志传 ,许多地方简直是直抄五代史平话文字微加修改而成的”。 北宋志传卷首按语亦云是书乃“收集杨家府等传” 。故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后之章回小说如三国志演义等长篇的叙述,皆本于讲史 。 ”章回小说如此,话本小说也不例外。如古今小说卷十五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云:“这话本是京师老郎流传。 ”卷三十
5、九云:“这段话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 警世通言卷十一苏知县罗衫再合云:“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 ”其结尾又云:“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 ”卷十七钝秀才一朝交泰云:“听在下说这段评话。 ”卷十九云:“这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 。 ”醒世恒言卷二三孝廉让产立高名云:“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 ”卷三十五徐老仆义愤成家云:“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
6、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 ”这些话语即点明它们同宋元明说唱话本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明代小说在民间说唱基础上形成后,往往又会成为说唱艺人取材、讲说的对象,从而对说唱艺术产生很大影响。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即说:“明代已有三国 、 水浒等成书,晚期并有三言等成书。所以明代的说书,大抵是根据文学作品再加发挥的。 ” 下面,我们即着重谈谈明代说唱及其所受通俗小说的影响。二关于明代说唱,由于资料缺乏,目前还只能从若干不太完整的记载中略窥其一斑。根据明刘辰国初事迹记载:“太祖命乐人张良才说平话。良才因做场,擅写省委教坊司招子,贴市门
7、柱上。有近侍入言,太祖曰:贱人小辈,不宜宠用。 令小先锋张焕缚投于水。 ”又明都穆都公谭纂卷上记载:“陈君佐,扬州人,善滑稽,太祖爱之。尝令说一字笑话,请俟一日,上许之。君佐出寻瞽人善词话者十数人,诈传上命。明日,诸瞽毕集,背负琵琶。君佐引之见上,至金水桥,大喝拜 。诸瞽仓皇下跪,多堕水者,上不觉大笑。 ”同书卷下还记载:“真六者,京师人,瞽目,善说评话。居半月(河南),为人说评话,获布五十匹。 ”由此可知,明初评话、词话等是比较盛行的,其中不乏伎艺高超之辈,只是其身份卑微,常受到统治者的残害或捉弄。明初平话的盛行,从永乐大典著录的二十六卷“平话”亦可测知,即以每卷收平话两至三种计算,其所收平
8、话亦相当可观。这数十种平话中当有不少产生于明初。只可惜这些平话文本已佚,名目不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云:“案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夥,皆优人以前代轶事衍为俗语,而口说之。 ” 明中叶以后,宫廷中仍有专说平话以供帝王娱乐者。明郑晓今言卷一第九十二条云:“嘉靖十六年,郭勋欲进祀其立功之祖武定侯英于太庙,乃仿三国志俗说及水浒传为国朝英烈记 。言生擒士诚,射死友谅,皆英之功”沈德符野获编卷五武定侯进功亦谓英烈传乃郭勋自撰,以旌其祖之功, “令内官之职平话者,日唱演于上前,且谓此相传旧本” 。其实,此书并无刻意颂祖之迹,且郑晓言“生擒士诚”者乃郭英,亦与小说所写沐英擒士诚者不合,郑晓或未见原书,只
9、是据传闻臆测。早在弘治、正德年间,郎瑛就见过忠烈传(见七修类稿卷二十四“辩证类郭四箭”)。该书主要出自平话艺人的讲说成果,书中说话痕迹灼然可见,郭勋也许对之做过整理、加工,然后再让“内官之职平话者,日唱演于上前” 。这说明统治者不仅爱听平话,而且还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当时,贵族之家、有钱之人也蓄养或招请说书人以供笑乐。沈德符野获编卷十八“冤狱”条记载:“其魁名朱国臣者,初亦宰夫也,畜二瞽妓,教以弹词,博金钱,夜则侍酒。 ”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五“书乙未事”云:“元美家有厮养名胡忠者,善说平话。元美酒酣,辄命说解客颐。忠每说明皇、宋太祖、我朝武宗,辄自称朕,称寡人,称人曰卿等,以为常,然直戏耳。
10、”金瓶梅第三十九回云:“西门庆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 。 ”醒世恒言卷十三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也记载:“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另外,现存的明成化说唱词话十三种,是从西安同知宣昶之妻的墓中掘出的,这说明宣昶之妻生前很喜欢听人说唱词话,所以死后才会以这些词话唱本作为殉葬品。这些唱本结尾还常有这样的话:“今唱此书当了毕,将来呈上贵人听。 ”可见它是当年艺人在官宦人家讲唱时使用的脚本。今存大唐秦王词话也是一个喜欢“游情讲艺”(说唱)的士人诸圣邻,根据当时说唱艺人的“遗编”整理、修订而成(见书前唐秦王本传叙)。说唱艺人除了随
11、时听命宫廷或达官贵人们的差遣或传唤,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市井闾巷、寺庙道观赶趁作场。明无名氏如梦录街市纪专叙明代汴梁风俗景物,其中说:“相国寺每日寺中说书、算卦、相面,百艺逞能,亦有卖吃食等项。 ”明刘元卿贤弈编也记载:“沈屯子偕友入市,听打谈者说杨文广围困柳州城中,内乏粮饷,外阻援兵,蹙然踊叹不已。友拉之归,日夜念不置。曰文广围困至此,何由得解,以此邑邑成疾。 ”金瓶梅第十二回写元宵灯节百戏竞呈,也写道:“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 。 ”明臧懋循负苞堂文集卷三弹词小纪曾说:“若有弹词,多瞽者以小鼓、拍板,说唱于九衢三市,亦有妇人以被弦索,盖变之最下者也。 ”明末
12、清初人李玉清忠谱第 2 折书闹亦云:“城中玄妙观前,有一个李海泉,说得好岳传 ,被我请他在此间李王庙前,开设书场。 ”根据以上这些零星史料,不难看出明代说唱是比较流行的,特别是到了明末清初,还出现了以柳敬亭为代表的一批说书名家。清初黄宗羲柳敬亭传即云:“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者,各名其家,柳生独以能者著。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亦云:“评话盛于江南。郡中称绝技者,吴天绪三国志 ,徐广如东汉 ,王德山水浒记 ,高晋公五美图 ,浦天玉清风闸 ,房山年玉蜻蜓 ,曹天衡善恶图 ,顾进章靖难故事 ,邹必显飞驼传皆独步一时。 ”三明代说唱对明代通俗小说的形成,固然产
13、生过一定的影响(前文已述);不过,其受通俗小说的影响似乎更大。请看下列记载:1、陶辅花影集卷四云:“往者瞽者缘衣食,故多习稗官小说,演唱古今。愚者以为高谈,贤者亦可课睡,此瞽者赡身良法,亦古人令瞽诵诗之义也。 ”2、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云:“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 。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 ”3、姜南芙塘诗话卷二洗砚新录演小说:“世之瞽者或男或女,有学弹琵琶,演古今小说,以觅衣食。北方最多,京师特盛。南京、杭州亦有之。 ”4、田艺蘅留青日札记载:“曰瞎先生者,乃双盲瞽女,即宋陌头盲女之流。自幼学习小说、词曲,弹琵琶为生。多有美色,精伎艺,善笑谑,
14、可动人者。大家妇女,骄奢之极,无以度日,必招致此辈,养之深远静室,昼夜狎集饮宴,称之曰先生。如杭之陆先生、高先生、周先生之类。 ”(笔者按, 金瓶梅中就有多处写及瞎先生入西门庆府中说唱之事。)5、徐渭徐文长逸稿卷四吕布宅诗序:“始村瞎子习极俚小说,本三国志 ,与今水浒传一辙,为弹唱词话耳。 ”这些记载表明,明代艺人多是通过习诵稗官小说从事说唱表演的。他们说唱的“古今小说” ,既有短篇话本,又有长篇演义:前者如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这些故事文本尚存于今;至于后者,则为明代说唱之主流,像三国演义 、 水浒传等,就是艺人争相说唱的对象,上举第 5 例就是明证。本文第一段所举之例中也有
15、明人说杨家将故事、说西汉平话 、 “演说三藏 ”,以及说岳传的记载。这里再举几例:1、明钱希言戏瑕卷一曾云:“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先讲摊头半日,功父犹及与闻。 ”2、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亦云:“近有一名士听人说水浒 ,作歌谓奄有丘明、太史之长。 ”3、袁中郎解脱集卷二听朱生说水浒传 诗云:“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 ,文学益变奇。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 ”4、冯梦龙警世通言叙也记载:“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说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何痛为? ”5、刘銮五石瓠卷五云:“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水浒
16、、三国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其老本营莞队杨兴吾语孔尚大如此。”6、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云:“明末,李定国初与孙可望并为贼,蜀人金公趾在军中,为说三国演义 ,每斥可望为董卓、曹操,而期定国以诸葛。定国大感曰:孔明不敢望,关、张、伯约,不敢不勉。 自是遂与可望左。 ”7、李延昱南吴旧话录卷二十一“寄托部莫后光”条云:“莫后光三伏时寓萧寺,说西游 、 水浒 ,听者尝数百人。虽炎蒸烁石,而人人忘倦,绝无挥汗者。 ”(按,莫后光生活于万历年间,曾指导过柳敬亭说书。)可见,明代说书不仅广泛地取材于通俗小说,而且取得了相当动人的艺术效果,并产生了相当大的社会反响。冯梦龙在喻世明言叙中就曾慨叹:“试令说话人当场
17、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 、 论语 ,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 ”而最能代表明代说唱艺术成就的,当首推柳敬亭。柳敬亭擅长说水浒 。张岱陶庵梦忆卷五即记载:“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 ”顾开雍柳生歌小序则记载了他说宋江的片断:“(柳敬亭)为仆说故宋小吏宋江轶记一则,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
18、喜笑,世称柳生不虚云。 ” 至于说隋唐故事,更是其拿手好戏。钱曾注钱谦益诗记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每夕张灯高坐,谈说隋唐间遗事” 。王澐漫游纪略亦记其本人曾听“柳生谈隋唐间稗官家言,其言绝俚。 ”冒襄同人集赠柳敬亭亦云:“重逢快说隋唐事,又废河亭一日听。 ”而周容杂忆七传柳敬亭还说:“癸巳值敬亭于虞山,听其说数日,见关壮缪,见唐李、郭,见宋鄂、蕲二王,剑戟刀槊,钲鼓起伏,骷髅模糊,跳踯绕座,四壁阴风盘旋不已。 ”据此可知,柳敬亭说书之所以非常叫座,这与他别出心裁地推陈出新(“与本传大异”),增添大量入微的细节描写(“闲中著色,细微至此”),以及善于抑扬顿挫地使用俚语,同时配合眼神、表情、动作的表
19、演等,是密不可分的。其他艺人虽技不及柳,但取得成功的诀窍当不外于此。四明代说唱艺术既然多以通俗小说作为取材或演说的对象,那么它们对于通俗小说的传播,就必然会产生重要的促进作用。晚清黄人小说小话曾说:“平话别有师传秘笈,与刊行小说,互有异同。然小说须识字者能阅,平话则尽人可解。故小说如课本,说平话者如教授员。小说得平话,而印入于社会之脑中者愈深。 ” 此言甚是。潘建国在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与传播方式一文中就曾通过分析指出,明代民众的识字率还不足百分之一;而识字量能达到阅读小说的水平,并且买得起小说、有兴趣和时间阅读小说的,更是寥寥无几。可是现有文献资料却显示,明代的“愚夫愚妇”对通俗小说往往耳熟能
20、详。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即云:“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乌江、王莽篡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讼言之不倦。 ”陈继儒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序云:“故今流俗节目不挂司马班陈一字,然皆能道赤帝,诧铜马,悲伏龙,凭曹瞒者,则演义之为耳。 ”清初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七“正俗”亦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致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 ”这些“村哥里妇” 、 “老翁” 、 “童子” , “以致儿童妇女不识字者” ,之所以熟知“小说演义” ,主要就是靠民间说唱、戏剧的传播、推广。解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