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摹仿的迷误:现代性的浪漫化摹仿的欲望七情六欲只通过间接方式、只通过想象影响我们,而想象早已用体面得多的中间动机替换掉了原始动机。1追忆似水年华勒内基拉尔2(Nen Girard)以文学批评开启了他后来一系列涉及人类学、心理学及宗教哲学的研究。他择取他称之为伟大小说家(对应于他所谓“浪漫主义作家” )3的诸如但丁(Dante) 、莎士比亚(Shakespeare) 、塞万提斯(Cervantes)、福楼拜(Flaubert)、斯丹达尔(Stendhal)、普鲁斯特(Proust)、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i)、加缪(Camus)等和他们的作品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小说文本的细读分析,在作品
2、人物的意识深层发现了一种“三角欲望” (triangular desire) ,突出了在通常的主客体欲望模式中被抹去的“介体”(mediation)的重要性。在基拉尔看来,与其说我们欲望的是客体,不如说我们欲望的是介体。因为欲望不同于需求,并非直线性地指向客体,而更多的是对他者欲望的摹仿(mimesis, imitation) 。籍此出发,基拉尔构建起一个以“摹仿”、 “介体”概念为核心的欲望分析模式;并通过分析伟大小说家对于人性和社会真实的洞察,将文学和社会历史政治的研究连接起来,把“摹仿的欲望” (mimetic desire)理论推衍至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对各种历史状态下的“浪漫主义”态
3、度,尤其对根基于现代民主政治的“浪漫化”进行了精彩的论述与批判,从而使其研究上升到一个哲学的高度。基拉尔的欲望理论首先建立在对我们笼统称为“欲望”的基本心理结构进行区分的基础上:一种是“需求”(appetite and needs)。诸如对充饥解渴的食物、水的需求,这是根植于人类生物生活的基本需要的欲望。另一种则是“欲望” (desire) 。真实的“需求”能够真实地获得满足,而与之相反, “欲望”往往超逾于它表面上的目标,根本无法获得满足或无法获得真实的满足。这种“欲望”根源于人的一种倾向人们倾向于在想象中对自己的生活加以渲染,陷入对某些人或目标的迷恋,因为这些人和目标看起来似乎具有某种我们
4、自感缺乏的价值,他们象征着某种我们竭力追求而不得的完美和充实。4这种欲望不可避免地导向基拉尔称之为“摹仿的欲望”的欲望模式。5出于对那种作为更为完美和充实存在的渴慕,人们会瞄准他人的欲望目标,亦步亦趋地模仿他人的欲望。这种欲望模式完全不象人们自己想象的那样是直线性地指向欲望目标的,相反,在这种模仿性的欲望模式中,欲望客体远不如作为欲望主体模仿楷模(model)的欲望介体来得重要,在这个由主体、客体、介体构成的三角欲望的模式中,主体更直接指向的是介体。作为对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直线性欲望模式的挑战,基拉尔认为欲望没有本源的或者特许的目标,而是通过一个作为摹仿对象的中介选择其目标
5、。这种欲望是“源于他者和对于他者的欲望(it is the desire of and for the other) ”6。 而 “客体只不过是达到介体的一种手段,欲望觊觎的是介体的存在。 ”7对于基拉尔在文学中的发现,他会说:“介体的神性是小说天才的关键” 。8在基拉尔体系中,他使用“形而上欲望” (metaphysical desire)及“本体性欲望” (ontological desire)来意指这种性质。对于这种欲望模式而言,是我们心中的楷模赋予或提升了欲望客体的价值。因而,这种欲望总是有某种形而上性质。在这种关系中,介体在主体心目中仿佛是具有某种神性的存在。模仿者在介体面前近乎膜拜
6、者对于他的上帝。因此,相对于宗教的对于上帝的“垂直超验” ,基拉尔把这种相似但却是扭曲的对介体的秘密崇拜称为“偏斜超验” 。 “垂直超验”和“偏斜超验”有着相似的结构,更有实质性的差别。基拉尔用主体与介体间的距离来解释这种实质性的差异。 “如果介体和主体各居中心的两个能量场的距离太大,彼此不接触,我们把中介称为“外中介” (external mediation) 。如果两个场距离很小,因而或多或少彼此渗透,我们就把中介称为“内中介” (internal mediation) 。 ”9文化的禁止能够使一些模仿仅限于外中介范围,外中介形式的摹仿欲望或者说形而上欲望不会导致竞争、敌对和冲突,而往往是
7、公开的坦然的崇拜和摹仿。而内中介形式的摹仿性欲望却是暗含竞争、敌对和冲突,而且还会孳生种种为掩饰这种秘密垂青而采用的策略,形成很多扭曲的情感和精神状态。恰恰是启蒙以来,能够抵御内中介的传统模式崩溃,导致现代社会大量滋生出内中介形式的模仿竞争。因而,谈到这种模仿性的欲望三角,并不等于说是主体有意为之,并非主体意识到自己的作为或具有清晰意图,相反,基拉尔认为这恰恰是潜意识的,在潜意识状态下,主体千方百计地掩盖、矫饰这种模仿。因此,这种看似目标明确的欲望,对欲望的当事者而言往往是盲目、偏狭而又狂热的。基拉尔由此看到这种欲望模式对于人类生活的巨大危险性,通过分析这种潜在的控制机制,他向人们展示了他的忧
8、虑。民主政治的“他者”的暴政有一个生活在我们中间的人,当然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象,他以无法理解的和神秘的方式感觉到了上帝的真正缺乏和他者的确实存在,在他死之前,把自己心灵和自己孤独的心中的恐惧转达给我们,这颗心满怀对他的爱无力地跳动着,他已经不存在了,这颗心在无力地躲避存在的东西。10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 传统社会依恃宗教形而上学来确定人的本质,宗教的一统性决定了古代人的群体生活样式,也决定了人们生存和精神的基本体验。随着宗教形而上学的解体,现代人走向分化的社会存在,自然权利的至高无上成为最基本的现代原则之一,个体的生成被视为现代性的标志,欲望的个体更是尼采(Nietzsche)以
9、后现代主义的基本主题。而个体的生成是以社会化为条件的,在欲望的自然权利与个体的社会性存在之间存在根本的冲突。在后基督教社会,原本交由上帝承载的价值诉求转而通过人们以契约方式建立的社会来承担。在启蒙思想家设想的这种契约方式中,却始终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和隐患。对于人们的形而上欲望而言,主体与介体间距离是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启蒙恰好是一个介体位置不断下降、不断与主体接近的过程,这导致了一系列现代性问题。基拉尔从现代社会的欲望机制来观察启蒙承诺中的虚妄,他的分析向我们表明了这一过程。内中介的概念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诸如嫉妒、羡慕,怨恨这些关涉欲望竞争的人类基本情感范畴,这些情感的难解之处就在于它们始终由一
10、种欲望三角造成,总是一种绑缚在一起的主体与介体间“楷模 /阻碍”(model -obstacle)的双重情结(double-bind) ,我们嫉妒、怨恨的对象往往就是我们衷心崇拜和模仿的模式,并且我们会千方百计隐藏这种模仿,使其具有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或以各类改头换面的样式出现。11如果是外中介的情况,因为介体高踞他们之上,不至与主体构成任何竞争关系,就像堂吉诃德和爱玛包法利尽管狂热、愚蠢地模仿他们的介体,但却是衷心崇拜的、可以公开进行摹仿的对象,不会与介体发生敌对和冲突。但到了红与黑中于连身处的世界,介体降落了,崇拜变得隐秘,而竞争和敌对变得明显,斯丹达尔所细致描写的那种“虚荣”清晰地表明了内
11、中介形式的摹仿欲望。至于追忆似水年华马赛尔的社交场,那个充斥着“攀附”的世界,人们更要极力地把这种敌对加以种种策略性的矫饰,主体与介体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也就越来越隐蔽、越来越扭曲。最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那种所谓“陀思妥耶夫斯基案例” (Dostoevski case) 、 “陀思妥耶夫斯基特色”(Typically Dostoevskian)的,一种仇恨与崇敬的混合,是内中介摹仿发展到极致的狂热表现。基拉尔说现代性的深刻真实存在于内中介中:“因为在一个人与人的差别逐渐消失的世界里,内中介正得其所哉。 ”12内中介正是现代社会自由平等承诺下个体间欲望冲撞的必然处境。对于这种因传统模式崩溃导
12、致社会陷入内中介形式模仿竞争的混乱,基拉尔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作了大量分析,特别是对十九世纪弥漫在整个西方社会使得社会各阶层普遍被卷入的那种嫉妒、怨恨的社会心理的根源。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讨论到的许多文学作品中,描写了这种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成为传染性的模仿竞争。正是由于社会的民主化将越来越多的人带入欲望冲撞成为可能的关系之中。13托克维尔认为:“平等从各个方面限制公民的力量,同时又听任公民的欲望不断扩张。 ”“他们摧毁了束缚人的少数人特权,却碰到了全体人的竞争。限制改变的是形式,而不是位置。 ”“平等产生的欲望与平等所能提供的满足欲望的手段之间的对立,使人们感到痛苦和疲惫。 ”“不论
13、社会体制和国家政治结构如何民主,我们都可以发现,每一个公民都永远只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我们可以预见,他将执着地把目光投向这里”14斯丹达尔和尼采都表达了他们对民主社会的忧虑,看到“在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里,弱者必然为形而上欲望所控制,于是就有了现代情感的胜利:羡慕、嫉妒和无力的仇恨。 ”15这些现代情感无疑就是着摹仿欲望的楷模/阻碍模式导致的精神状态。在这种欲望弱肉强食的情势中,斯丹达尔早期还相信能够具有自主激情的现代强者,但最终体现在他小说中的是“虚荣的胜利和传统世界的式微不约而同地到来。三角欲望中的人不再相信超验,可是他们无力放弃超验。 ”16基拉尔认为正是因为垂直超验消
14、逝而遗留的空虚使得现代人拼命向他者逃逸, “他者”成为现代人的秘密上帝,这样一个上帝带来的是隐蔽的暴政。现代,上帝之死并不能消除形而上欲望,代替上帝的是他者,“人将互为上帝” ,形形色色的“他者” 、存在于人类生活任何层面的“他者”就是现代的上帝。 “斯丹达尔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样,认为产生虚荣或者使虚荣变本加厉的,是现代历史的发展,尤其是对政治自由不可抗拒的向往。 ”17舍勒看到:“久蓄于心的强烈要求、极度的高傲与外在的社会地位不相称,特别容易激起报复感。由此引出了一个社会学上的重要命题:群体的与宪政或习俗相应的法律地位及其公共效力同群体的实际权力关系之间的差异越大,怨恨的心理动力就会越聚越多
15、。”18现代个体自由、政治自由在隐蔽的他者暴政之下不过成了一句遮丑的谎言。在对“攀附”的描述里,普鲁斯特屡屡用一种隐喻的手法映射出介体的“神性” ,而最终揭露这种神性后面空无一物的真实。事实上,一方面是对于楷模的攀附,赋予介体某种“神性”的存在;一方面是对阻碍的厌恶、仇恨,把介体当作道德批判的“魔鬼” ,而这只不过是同一个欲望三角的 double-bind。舍勒看出了这种觊觎介体“存在”之欲望的专制力:“最软弱的嫉妒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嫉妒。因而,导致最强烈的怨恨产生的嫉妒是指向他人之个人本质和此在的,即存在嫉妒。这种嫉妒早就剥夺了他们的纯粹的生存;这种他人的纯粹的生存被感受为自己的可怕尺度、或在
16、指责 、 压制自己的生存。 ”19普鲁斯特让我们看清一系列关于空无的荒诞戏剧, “神性”之光环不过是欲望目标的加冕,而“魔鬼”的恶不过是维持“自我”与“他者”间绝对距离的幌子,而事实上,无论在我们抬高抑或贬低介体的地方,我们自己和他者之间从来没有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们通常会认为攀附存在于高低等级之间,但普鲁斯特却揭示给我们:“攀附并不像人们通常设想的那样属于等级森严的过去,它属于现在,更属于民主的未来。”20 “在一个人人自由和权利平等的社会里,本不应该有攀附者,然而恰恰是只有在这个社会里,才有攀附者。实际上,攀附是需要具体平等的,当着人与人之间分高低贵贱时,会有奴性和暴政,谄媚和骄横,但是
17、绝不会有准确意义上的攀附。 ”2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普鲁斯特那种苦涩中的喜剧天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攀附这种形而上性质的欲望何其荒谬。 “攀附者追求的是虚无。在社会任何部分,当人与人之间的具体差异消失,或者降到次要地位之后,抽象的竞争便开始了” 。22这种追忆似水年华中只是来自于上流社会社交场、沙龙、市民社会的介体“神性”的空洞已然映射着现代社会政治历史中虚无主义的流泻。虚无:历史的加速人需要一个目标,因此,人宁可期盼虚无,也不能没有期盼。23尼采荒诞还在于客体的变形:“随着形而上的作用在欲望中增强,形而下的作用越来越小。介体愈靠近,激情就愈激烈,客体的具体价值就愈少。 ”24越是这样的情况越容易
18、导致对于客体的“形而上的失望” ,并激起寻求新的介体的不断重演而不加悔改的欲望灾难。介体的多样性及不断变幻会导致将自我投射其上的个体感觉变成碎片,这种混乱背后就是虚无。现代的感觉主义、心理主义,现代艺术中高扬的“感觉性” 、“体验性” ,以及现代小说中屡见不鲜的 “破碎感” ,根本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在人们自以为的感性大解放的背后,恰恰是“感觉的帝国主义”25。基拉尔用他的中介理论来解释现代社会的价值失落:“由他者产生的欲望,开始时显得再高尚,再无邪,最终也必然把人一步一步领向地狱。 ”26这就是基拉尔在现代个人主义背后看到的真实。现代主义诸多杂呈的景观用这种客体的变形来看似乎就不再难解。对基拉
19、尔来说,“空洞的折衷主义,短暂的兴趣,消失得越来越快的时尚,交替得越来越迅速的理论、体系、学派,如今时人们激动不已的历史的加速 ,凡此种种, ”27所谓历史主义,不过是那种欲望介体的加速变幻,是黑洞一般被虚无恐慌激发着、推动着的虚无。内中介的逼近,会使愚蠢的喜剧带上严肃、沉重的色彩,但这丝毫不改变这背后的轻浮气。斯丹达尔不厌其烦地描写所谓“愁苦虚荣” ,在我们亲身体会的时代,在萨特的存在主义里,萨特自己说自己的那种“严肃精神”道出了某些苦衷。与其说他找到存在的激情时脱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还不如说他发现存在的“荒诞”时离真实近一些。萨特(Jean-Paul Sartre)所谓“若要体会
20、激情,那就必须做出一副激情满怀的样子。 ”28没有比这将“形而上欲望”幻觉表达得更清楚的了。“荒诞”是对“自我”空无一物的体验,但萨特的极端无神论否定对上帝的形而上欲望的同时,却不得不堕入“他人即地狱”的可怕处境。基拉尔几乎是把存在主义,特别是萨特作为浪漫主义新阶段的靶子,称之为“新浪漫主义” 。对于存在主义的“局外人”系列,基拉尔说道:“浪漫主义读者起先认同于欲望最强烈的人物,如今又认同于欲望最弱的人物。他们始终恭顺地认同于为他们提供自主激情模式的人物。 ”29至于存在主义一旦打算要“介入” ,他还是认定介入文学和超脱文学具有同样的抗辩意图,而且这恰恰是由加缪存在主义另一位代表在他那部超越了
21、浪漫主义的作品堕落中自我揭示出来的。这种浪漫主义的根源还是那种绝对的善恶二元论,是自主神化和对他者的强烈“厌恶” 。“自为不断加以否定的沉默的、庞大的自在 ,实际上是受虐狂贪婪寻求的障碍,他始终胶着在这个障碍上。许多被现代哲学家等同于自由和生命的否 ,究其实乃是屈服和死亡的先声。 ”30对于萨特的整个存在主义哲学,对于他的自欺,大概没有比这更辛辣的讥讽了。基拉尔发现,真正的小说都具有喜剧性的成分,因为它洞察了存在于所有人欲望中的愚蠢,没有任何可以使自我与他者绝然分开的无论神性或魔性的差距。尼采对于基督教的敌视严格地说是对道德化的基督教的敌视,尼采承认自己在心理分析方面曾从斯丹达尔那里得到启发,而斯丹达尔已经看到:“隐藏最深的虚伪与道德的区别仅仅在于虚伪的果实是有毒的。”31尼采的整个哲学都在不遗余力地攻击基督教的道德主义。尼采说:“道德上的奴隶起义开始于怨恨本身变得具有创造性,并且产生价值的时候;这种怨恨来自这样的存在物,他们不能用行动做出真正的反应,而只会通过幻想中的复仇获得补偿。一切高尚的道德都来自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