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本书与一个人想当年加入“文学新星丛书”时,那些与我同列这个名单上的大多数人,都是相当有名的青年作家了。而我这颗“新星”还是非常喑哑的。只发表过很少一点作品,而且都是在一些无名的杂志上。不要说在全国,就是在省内,数上十个青年作家的名字,我的名字仍在孙山之外。 上世纪 80 年代的文坛是多么喧哗啊!那时我写诗。诗坛的喧哗是集团性的喧哗,革命和造反的喧哗。革命总跟激情与野心有关。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慢慢离开诗歌,悄悄转入小说写作,一来,是不想加入某个团体去拥戴充满领袖欲望的人;二来,喧哗太甚的结果是,主张太多就失去了主张,标准太多就失去了标准,诗歌从看似的繁盛开始失序与凋落。革命的成果如何不重要,
2、革不革命更加重要。新创的标准符不符合根本的诗学原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提出几条大胆的标准。我写得不多,都发在很不重要的刊物上。没有参加过像样的文学集会与活动,没有打算去那些文学重镇去认识文坛上的重要人物,就是默默读书、写作。我的写作像是对于文坛的逃离,而不是进入。我想进入吗?也许。真要逃离吗?也许。 偶尔参加一次文学集会,最讨厌正走红或自认走红的新秀大谈文坛逸事,大谈和一些文坛重要人物的交往。无论如何,最后还是进入了。而且是自愿进入。那一年,看到一个四川省作家协会的通知,说是要与北京某杂志开笔会,在全省征集短篇小说,经过初选的作家有机会参加2这个笔会。当时手头正有两个短篇。其中一篇是写当时一
3、伙人半夜爬上马尔康镇北面的山头去等待彗星出现。为什么要看彗星呢?所有看彗星的人都不是天文爱好者。所以要去看,是因为那颗彗星叫做哈雷。每 76年出现一次。也就是说,下次它再出现时,这伙二十多岁还觉得前程茫然的人都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当你身处在像马尔康那样一个僻远的所在,也就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彗星终于出来了,人们却什么都没看见,没有观测器材。然后,一群人带着一身尘土,或者失望、或者仍然兴奋着回到了山下那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了。 我把两篇小说寄给四川作协。信是春天寄出的,秋天得到通知去参加这个笔会。寄信人是四川作协的领导之一、当时很有名气的作家周克芹。那时,看过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
4、,没有看过他的小说,但知道他的名字。从一个农民到一个名作家,他是媒体上宣传的用文学改变命运的一个传奇。 信写得很平和、很节制,有限度地表扬我很有小说感觉。并且说,如果有机会去成都,希望见面谈谈话,如果不愿意到单位,请到他家里去。后来,我们若干次见,都是在他家里。谈读什么书,读书的大致感觉。我觉得这个朴素的人,给我的好感比他小说给我的好感更多。我也谈一些关于写作的想法。那时,一个少数民族身份的人写作,总被认为有很多优势,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谈用汉语表现非汉语生存与思想的困窘。 参加那次笔会是我和克芹老师第一次见面。北京杂志来的人,自信得有些傲慢。这也阻碍了和他们正常的交往。后来,我被告知,两个短
5、3篇都被留用了。散了笔会,坐长途车回家。记得公路经过的大山上已经积雪了。雪下露出未被完全覆盖的秋草,很萧然的样子,心境差不多也是一样。当然,也一直盼着那本杂志发表我的小说。那两篇小说没有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而且,这两篇手写的没有复本的小说再也不会回到我手中来了。编辑部总被受宠的作者描绘成温暖的摇篮,须知很多时候,也可能是座用偏见构建的坟场。我有远不止一篇东西沉没不同的编辑部,再无消息。 有了这次经历,克芹老师再告诉我,他推荐我的小说进入作家出版社的新星丛书时,我不抱什么希望。但为了不拂他的好意,也为了一点不肯熄灭的希望,把当时得以发表的小说汇集起来,寄给了他。没想到,这书真地得到了出版,而且,还
6、意外地看到了他写在书前的序。其间,我们见过一面,但他并没有提起写序的事情。那次,是到西昌市参加一个他主持的省内文学会议,那个晚上,在晃晃荡荡的卧铺车厢里,他说了很多的话。他一直在谈他构思中的短篇小说。这个谈到生活常常会陷入沉默的人,谈到工作时总有些无奈的人,这时却生动起来。直到今天,想起这个真心帮助过我的人,就是两个形象。一个是他在抽烟,再一个就是谈自己小说时顿时生动起来的人。也许,我们的小说是不大一样的,我们对生活与文学的理解也不大一样,但这两个形象,可能也是我容易留给别人的印象。 这个逝于盛年的人,我并不常常想起他。想起他时,曾经想也要像他一样对待和帮助后进的作家。一起谈谈文学,感到无话可
7、说的时候,就一起把脸藏在烟雾后面。但我承认,我没有做到。书里遇到的不算,4克芹老师是我青年时代惟一遭逢的著名作家。但我去看他,只是要谈谈小说。他帮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而我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他替我写了序,我也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我没有做到像他对待我那样对待后进的文学青年。不是说我没有遇到。我遇到过很多。只是今天的文学青年有些不一样了。如果有人找你,不是要跟你谈谈文学。大多数人都省掉这个环节,直接要你写序言,让你介绍出版。现在更直接了,序那么长的东西都不要了,就要腰封上那句表扬话,那些表扬的话大多是过头的。现在这个社会有一种病,就是怕青年人不高兴。我也染了这种病。所以,我也写一些这类话,真诚
8、的不到两三本,真想表扬的也就这两三本,其余都是扯淡。我不止一次检讨自己。警告自己在这些方面要检点。但是,警告总是不能奏效。即便如此,我在很多人眼中,还是一个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前些日子,收到一个作者责怪我的短信,说从此不喜欢你了,你太骄傲了。其实我就是想对自己稍稍严格一点。一张嘴巴说话多少有人听时,还是稍稍把紧一点。这跟骄傲有什么关系呢?其实,骄傲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人至少可以有点自重,有点自尊。所以,今天来回忆自己第一本书的出版,其实就是回忆一个人,回忆一种风范,一种文人之间互相交往的方式:不计功利,回味悠远。 克芹老师逝去后,又过了些年,一次在青城山下一个常开文学会的地方,午睡的时候,我梦见了他。他还是那副有些心事的样子,场所也很真实,就在房间外面的花坛旁边。我醒来,走出屋外,那花坛的青碧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我燃了一支烟,放在青草之上,一丛栀子花前,我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雾升起来,模糊了视线。如果这算是一次祭奠,5那也是惟一的一次。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在怀念。我只是不愿仪式性地频频显现自己的此时与往事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