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从果子身边走过高原山野,野草莓最先成熟。向阳地方,植被相对矮小,水分大部分蒸发,温暖,干燥。野草莓可以长到成人拇指大小。鲜红,又酸又甜,挂在草叶外面。背着阳光的沟壑和丛林深处,野草纷披,葳蕤,光线阴暗,地气潮湿。掠起一撮修长草叶,低头侧目,可见一地密密匝匝的草莓。是见过的最小果子,黄豆大小。浅绿、奶白、淡红,从生涩到成熟,仿佛一群群嬉戏的女孩子。 从根部掐下来,草莓的细长茎翘在手掌中。扯来草叶,扎起,盈盈一握。草莓红如花朵,小心擎起。跳动的火焰,总不忍吞掉最大最红的一颗,握着,握着,它们成为汁液。鲜红的,夹杂绿色小籽的汁液,染红手心,染红衣兜。被珍藏的时光磨碎,要比自己吞掉快乐。长大后的某一
2、天,突然回忆:赠人草莓,手留余香。 阳光新鲜,凉风习习。农历七八月,季节一个比一个成熟。大黄、柴胡、白芨、党参这些药材的肢体不断发散浓烈药香。天空湛蓝,一天比一天远去。鹰的影子静止不动,倏忽远逝。熟悉又叫不出名的鸟声在半空溅开,河水汤汤,空阔、辽远、寂静,山野一如当初。 山之阳坡,白桦林、松林、灌木丛、小块田地间的阡陌,隐藏甲虫、蟋蟀、黑色毛虫、蟾蜍;隐藏布谷、斑鸠、啄木鸟;隐藏蜜蜂、蝴蝶、蝇子。杂花生树一样的斑斓季节,各种山果在野草莓红了之后,一一亮相。 2沙棘,豌豆一样大的果实,橘黄。小果子堆积起来,繁密,没有空隙。原先细的枝条,会一下子粗壮起来,弯下去,再弯下去。看看那一嘟噜又一嘟噜的可
3、爱,涎水会在舌间汪洋。而整个沙棘林也在瞬间绚丽起来,一片一片的黄,仿佛溅开来的碎太阳。棘爪柳橘黄,多汁,酸,捣碎,可以存储在玻璃瓶里,拌些白糖,腌制,成为冬季止咳的糖浆。乌黑的檀春,小巧,皮薄,汁液黑红,吃没吃都留下黑色印记。尖嘴的山玫瑰披满白色绒毛,细密,无法剔除,只能和果肉一同咀嚼。野莓子结出的果实仿佛皮肤上烫出的亮泡,牛筋条的红色小果晶莹剔透,吃四五粒之后就会中毒而头晕呕吐更多山果,站起来,一一报道,却叫不出它们的学名来。 小名,只有故乡知道的小名。山果是孩子,眨着大眼睛,纯净,怀揣简单梦想,乖巧,又伶俐。 在牧区,见到藏族姑娘,结着红脸蛋,佩带璀璨头饰。贝壳、珊瑚、玛瑙、绿松石、青金石
4、。大红大绿,光彩夺目。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山果,正穿透草丛,冒出来。 父亲说,在他年幼时,第一次见到西瓜,远远地躲了。切开的瓜有着鲜红的内脏,滴着汁液,粘着密密匝匝的黑色虫子(瓜子多么像小小的黑色甲虫)。仿佛一个刚刚死去的小兽,它的肚腹剖开,冒出浓稠腥气。另一个胆大的孩子乘人不备,钻进幽暗厨房,爬到菜板上,将小小脑袋朝西瓜塞去。 “我站在门外的阳光里,隔着飞舞的粉尘,看他疯狂地把大半个西瓜的瓤一口气吞进肚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西瓜壳,蒙在他脸上,仿佛3一个绘着图案的绿色面具。 ”父亲说。 2D08 年 6 月份,在青海乐都瞿昙寺,看见高架的一面人皮鼓。深陷的岁月绷紧了鼓面,人皮早已成为土壤的颜
5、色,看不到任何曾经的纹路,血液和水分的润泽也早已散尽。在寂静空落的人皮鼓前,突然想起父亲童年的那个西瓜面具。 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跑山路去赶一个花儿会。花儿会其实是个小小的物资交流会。杂乱又热闹,挤满了便宜的小物件和兴奋的人。许多外来的事物,耍杂技的小猴、唱秦腔的男子、五花八门的小吃食、喇叭裤、高跟鞋,新鲜又陌生,让小小的心充满莫名的怅惘。回去的崎岖又漫长的山路上,看见一个又一个被摔烂的西红柿(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它们就叫西红柿)。那些诱人的,又红又大的西红柿,咬一口下去,该是怎样的香甜可口?但我看见许多孩子一口咬下去,尝到的却是不酸不甜的异味, “仿佛污水的味道” ,感觉失望、上当受骗。西红
6、柿于是被掼碎在白花花的土路上,夕阳中,一颗,隔几步,再一颗,都露出无辜的新鲜内脏。我的布包里也藏着一些西红柿,伸手进去,摸着它们的饱满冰凉和细腻,没敢拿出来。 几天前,在水果摊上,看到新上市的樱桃,又红又大,不同于平时所吃所见的小樱桃,二十元一斤,给妞妞称了两斤。提着樱桃,鼻子里酸涩得很。想小时候那些摔碎在路上的美丽西红柿,想无知无识时的可怜,想地域和经济范围内孩子们的差异。 端午节到了,孩子们将海棠和青苹果用线拴起来,系到衣服扣子上,挂到胸前。一直不肯咬一口。端午节是要踏青的,灌木丛里,草滩上,4孩子们聚在一起,都会不动声色地互相比果子,看谁的红谁的大谁的多。果子都是小贩从山外捎进来的,用鸡
7、蛋交换,往往是一枚鸡蛋可以换三四个小果子。这里的树只负责长叶子。换来的海棠抹着些红晕,苹果却是涩得很,裹着硬皮,轻易咬不破。仿佛珍宝,孩子们系着它们,跑来跑去,大声招呼,炫耀。只在角落,孩子们低下头,深深的嗅几口果子散发出的幽香。 2005 年暑期,吐鲁番的葡萄沟,在灼人的高温下,买葡萄。葡萄种类繁多,记住一个名字,往往会混淆另一个名字。葡萄聚集在那里,争相显示出自己的优秀。皮薄,汁多,个大,深红浅绿,颜色繁杂,让人目不暇接。从一处葡萄架换到另一处葡萄架下,总觉买的还不多,拿回去不够馈赠亲朋好友。直到塞满整个旅行包。然后带着它们,向北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去喀纳斯看湖怪。一直是高温天气,旅行车
8、的空调又不起作用,在蒸笼般的车厢里,担心葡萄焐出毛病。时时打开包,拆开塑料封条,用手作扇,希望给它们一缕凉风。 布尔津县城,哈萨克帐篷,图瓦人村落,石河子,克拉玛伊,乌鲁木齐,整个北疆,和包里的葡萄一路行走。自始至终,不离不弃。想它们中的任何一枚,也许会走南闯北,所经之途,亦必漫长;也许会受更为深重的颠沛流离。它们也许不自知。便是在我的肩上,它们也懵懂,无知无觉。但它们渐渐给了我怜惜的眼睛。在夜晚,将它们晾在旅馆的窗户上,搅动它们,给它们更多凉爽空气。那时候,突然会想,只有我才如此笨拙地陪伴它们,不懂得邮寄。 “我揣着它们,终于把自己也揣成了一粒饱满的葡萄” ,有一次我回忆它们,如此调侃自己。
9、 5是,很多个时日,我都觉得一个个人就是一枚葡萄,或者,是不同类型的浆果。词典中解释浆果,说:浆果是肉果中的一类,果皮的三层区分不明显,果皮外面的几层细胞为薄壁细胞,其余部分均为肉质,多汁,内含种子。 一直不敢碰触别人的内心。偶尔接触,都做适时停顿。就怕,触破别人外在的薄壁细胞,探看到他(她)多汁的,隐含秘密的内里。即便遇到处世坚硬的人,也小心翼翼,想着他是另一类型的浆果。 而在自己,期望一种充溢,那必是浆果一般芬芳,也一定如浆果般于寂静无语中孕育种子。 1998 年,母亲病重,住在医院。知道无望,静静等待被死神邀请的一天。人的无能为力在那时候显现得无比肯定。生命来去自如,任凭谁的手都无法攥住
10、。夜晚独自走出医院,在街 最终没去咬苹果一口,他说,他已经用另一种方式从苹果那里获取了营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男人送给女子物品,女子立即另送他物为回报。女子是痴心人了。木桃也好,酥李也罢,女子定以美玉和宝石回报。这晶莹剔透的珠宝美玉又怎能抵得上一只木瓜的情谊,女子于是悄悄的补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想必男子定是怀着些散漫的心思,并没有为即将来到的幽会慌张。想必男子也没有特意准备什么礼物,顺手摘枚果子吧。 “没给头,尕手儿哩给一把大豆。”礼轻心意重着呢。女子却为此喜极而泣,拿出一颗红澄澄的心都舍得。表达一番心意是需要借助果子的, 诗经里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的。6只
11、是,现在的果子被嫁接得名目繁多,面对果篮,挑选的人常常会惶恐,不知道哪一种果子更具备一些原始的味道。 那个需要表达的时刻,果子比语言更具感染力。语言不小心会成为一些空乏,云雾一般,说散就散了。心意又不能白纸黑字的立下来,成为字据。这种时候,语言真是极无价值的存在,不如一枚桃子或李子。 于是在沉默的时候突然想:交流时可以没有语言,也可以没有琼琚,但不能没有果子。 “雨天的夜晚很适合喝蔬菜通心粉汤。我们会沿着罗马古道散步到镇上,买一些干酪,芝麻菜,再喝上一杯咖啡。樱桃永远那么可口,我们每 24 小时就吃上一公斤”这是一个住在乡下的女子记录在她的蓝皮笔记本里的话。我每读一次就想吃些樱桃。隔几天,再读
12、,还想吃樱桃。但我吃的樱桃是高原当地产的,常常从麻雀嘴里逃生来的小樱桃,有红有白。白樱桃比红樱桃大一些,红樱桃比白樱桃酸一些。这是我刻意吃樱桃吃出来的常识。 一直不具备一种悠闲的心情,可以无所事事地去散步,去耐心地吃樱桃。真的是一直不曾得到,又一直所渴望的心情。小小的樱桃来不及一粒一粒用牙尖细碎地数完。通常是,吞咽第一枚樱桃的时候,手里已经捏着第二枚了。我让樱桃在盘子里排队,等候迅速到来的消亡。于是我永远都无法确切地知道一枚樱桃完整的味道,我尝到的,只是几枚或者一把混合出来的味道。就如同匆匆走过的日子。我们不是一分钟一分钟地仔细度过的,而是一年一年度过的。就如同,我们老了的时候,永远不曾细品过年轻的味道。 7我们从果子身边走过,果子让我们看见了自己粗疏蛮横的态度。 李万华,教师,现居青海省互助县。已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