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旧地方与新地方最近在写一个小说,主人公是个喜欢用毛笔字写信的人,不过那个收信的朋友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大致有着与他本人相近的脾性,比方说,也患有肩周炎。喜欢看野史书以及欧洲情色片,因为这两者都会让他十分感动。对网络事件、CPI 指数、星座之类的话题感到由衷的厌倦。抽烟,喝一点酒。不喜欢看人在正式场合穿唐装,以及座谈中使用“抛砖引玉”这个词等等,说到底,这个陌生朋友其实就是他自己啦。这些都是闲笔,在闲笔中,我特意设置了一个细节,我让这个主人公所写的邮件地址都是南京消失了的旧地名,比如,百猫坊、邀笛步、珠宝廊、安乐寺、油市大街、扫花馆什么的。听说曾有地方志出过一本很厚的册子,就是关于南京老地
2、名什么的,一直想找这本书,未果。只好从南京旧地图上摸索着找了一些写进小说。你随便瞅一眼看看,这些旧地名,多么朴素多么迷人啊。正是出于这种私爱,我让这个主人公用他的一支旧羊毫写这些旧址,秃笔行进着,半涩半柔地摩擦着简陋的牛皮纸信封,那声音好极了,像是什么可爱的小东西簌簌落在近旁,刻录着这种反现实的痕迹稍后,我再安排这个主人公步行出门,把内页其实为空白的信丢进明显空荡荡的邮筒。大街上万物喧嚣,他靠近邮筒侧耳听那静谧的回声,像听一枚石子掉进深不见底的古井,它一直掉、一直掉啊,掉到了大地深处,然后穿越过孤独旋转着的地球,并繁复环绕着穿过月亮、土星与木星,进入繁星闪耀的太空。他那个不存在的好友就在那里的
3、某处,等着这封信。2这篇小说,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为了那些老地名而写,想想看,所有那些旧地方的街巷,拐弯口、店铺前、木栏处,曾经走动、停伫过那么些令人尊敬、喜爱或是怜惜的人!刘勰、李煜、李渔、顾闳中、髡残、吴敬梓、甘熙、张之洞、范鸿仙、曾昭?(注:此字在电脑里未找到,需把“足”字偏旁换成“火”字偏旁!)旧人当然杳不可寻,旧地名也纷纷另有新的面目,可这也不妨碍,不必死抱着不放,因为对一个行进中的、成长中的城市来说,所有那些消逝了的旧地方,都像被包裹着的年轮一样,记录着其前传与童年,并确定着这个城市后来的气质与气度、确定着她后来的新地方。这呢,就要说到新地方,比如 1912、雕刻时光、德基广场啊什么
4、,不过新地方正因为其新,更不好说现在的南京城是这么的大、并且越来越大,大得囫囵吞枣,有些摸不准筋骨,不要说外地人,就算是在此生活了 25 年的我,搭一趟半生不熟的公交车,一直往前开,开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站名,下车来东看西看,往往会发现这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处所。相对而言,在地平线下,那些地下的新地方,因为有着空间上的局限,倒自有另一种冷静而克制的气质诺大一个城市,我也算是诚恳、不好意思地爱上她的这三两个角落。说起来,繁华地带的地下人行通道,湖南路或新街口什么的,其实也就是过个马路或换个方向,但不知为何,同样的东西、人、景物与情节,到了地下、仅仅隔了一层地平线,却像是底片或倒影,其风味与趣味就全然不同
5、在那么几分钟里,市声就像交错的列车一样被“呼”3地甩到身后,冷嗖嗖的风满头满脸地涌上来,光线倒是不暗,或者太黄,或者是太白,有时还呈青蓝之色,总之跟地上全然不同,它们照在人的头发上、牙齿上、衣摆上,有一种奇特的效果将错就错地演变成一个离奇而亲切的梦境。这是发生在公共场所的富有色彩感的梦:女孩子们围在那些红红绿绿的地下商铺前,喝粉丝汤,选一条丝巾,给男朋友撒娇打电话。快餐店侍员们在大玻璃窗后整理他的条纹领结。几个外地男人停在硕大的内衣广告牌前,他们抓着头、眯起眼睛,不知该往 5 号出口,还是要回头重走。我喜欢这样的场景,世俗处一分不缺,可就是与大地之上的嘈杂与紧迫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种客观上的疏离
6、,令人惆怅的愉快感。另一种不同的梦境也在汽车地下隧道里日日上演,比如玄武湖或九华山的隧道,那里总是寂寞、速度、光线与气流之间的多角游戏,没有台词、情节或结局汽车开在里面,全都大睁着车灯默不作声,连车里的电台都失去了信号,每一辆车身都在交错中裹挟着呼啸的风声,那泛着银光的呼啸声有种后现代的冷酷劲儿,令车内人无法交谈亦不愿交谈,他们的表情变得高深和骄傲起来,好像车子不是开在地下,而是开在宇宙的银河系,开在并不能预见的明天,开往未来世界隧道两侧的灯光在速度造成的假象下连成纤细易碎的项链,却永远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心神摇曳之中车子前身一抬,重新驶入红尘里了。这些新地方的地下梦境之中,最富有理性的也许要数五台山地下的先锋书店了,不过这理性中又有着文人式的绝望,这是数量所带来的绝望,也是严谨与节制所带来的绝望那些书,那些书架,那些标4签,分类严格、极有秩序、排列齐整、无穷无尽,像是人类黑夜史中所有与精神有关的部分。步行在这样的地下,会缓慢而沉痛地迷失,迷失在这些由字节与思想组成的压迫里,不知所始,不得其终。幸而,书旁有沙发,有水,有几盘绿色植物,这好像从世俗之上给你伸出了一只手,扶了你一把,你于是摸下几本书,坐下,像沉入深水般地吸一口气扎进去,然后,世界消失了,欣悦而孤单的梦境又接着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