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没有时间的四季作者简介: 尹向东,69 年生于康定,藏族,藏名为泽仁罗布。95 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西藏文学 、 四川文学 、 雨花 、 文学港 、 长城 、 天涯 、清明 、 花城等杂志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巴金文学院创作员。现在甘孜州文化局工作。 春 枯黄的浅草开始泛出绿牙时风也小了一些,依然寒冷,天阴沉时还有雪飘下来,只不再集聚,雪散到草上,散到牛背上,只片刻的时间就会融化。有太阳了,明显瘦弱的牦牛四散开来,在冬季广袤的牧场中一点点地黑着。 这个傍晚有彩霞,堆在远处的群山巅上,热一点点回到天空,回到黑帐篷里,回到所有生命的内部。 洛绒搭着手向晚霞看了看,然后握着一束柏枝向
2、草原的高处走去。他在缓坡的顶端停下来,那里有煨桑的小白塔。把柏枝架到白塔的小孔里,划燃火柴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足足划断五根火柴,他才把柏枝点着,一束青烟摇曳着升上天空,洛绒默念经文,为所有生命祝福。夺翁玛贡玛草原就在脚下,躺成一遍,从缓坡的高处还不能看出夺翁玛贡2玛草原的莲花形状,得迁牧场时到山巅才能看清。夺翁玛贡玛草原是一朵莲花,这祥瑞的花朵最初由甲吉葭茹金骑一面法鼓在天空中飞翔时发现,并一代代传下来。 他看不见草原的低处,微微凹下去的草原一角一片僻静。如果不是那一小片草原上空一块异样的云层,他不会注意到那里。快下雨了。他想,天边还堆着晚霞,这种晴空万里中的骤变让他感慨良久,但他们不知道,
3、拴牛的汉子以及他们的女人、孩子和牛不会知道那一小块凹地快下雨了。 看不见女人拉姆措的半点身影,倒是仁青志玛从凹地里撑起了身体,她向另一块凹地跑去,在那里,一匹牝马被牵了下去,牝马颤微微地迈动四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那是泽仁多杰家的马,那马也到临产的时候了。洛绒又添了一些柏枝,默念经文的频率加快了,腿却开始抖动,怎么止都止不住。 仁青志玛不知该在哪边呆上更长的时间,拉姆措斜躺在凹地里只是腹痛,见不到孩子的踪影。那匹牝马在凹地里长声嘶鸣,疼痛让它的肌肉有力地抽搐,四蹄不安地踏动,但眼神却极为安祥,微微有些湿意的眼睛看上去像对万物都充满了爱意。但同样见不着马驹的踪影。仁青志玛只好不停地在两个凹地间奔
4、跑,她惊异地发现人和马的眼睛这一刻都表达着同一种意思,她相信几年前自己在临产状态时,也是这种眼神。 还是马最先生产,马驹一点点露出来时牝马全身都在颤抖。马驹掉到草地上,牝马开始舔舐它身上的脏物。它耷拉着脑袋,纤细的四肢努力撑向地面,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升起来,又猛跌下去,牝马安静地注3视着马驹的挣扎,看它又一次努力地撑开四肢,直到它身上浅浅的皮毛被风吹干时,才终于站直身体,它还有些摇晃,它像醉汉一样走到母亲身下开始吮吸乳汁了。 仁青志玛一直拉着拉姆措的手,在疼痛的间隙她也看见头顶有一小片雨云,腹部越来越痛,她没有呻吟,她只是将仁青志玛的手攥得更紧。要痛得厉害,你就叫出来吧。仁青志玛摇着她的手说。
5、 她轻轻摇摇头,她不想呻吟,不想让洛绒听到这些痛苦的声音而更为紧张。腹部的痛缩成了一团,猛然间有一种想拉大便的感觉升起来,她用了些力,腹部的疼痛在移动。 仁青志玛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细微变化,她大声说,用力,你得用力孩子才会生下来。 她要再一次用力时感觉从未有过的虚弱这时候传遍全身,那些平时怎么用也用不完的力量不知散漏到哪里去了,她喘口气,有一两颗雨点自那一小片雨云跌落下来,掉到她脸上,她闭上眼睛,拼了命用力一挣,噗地一声,拉姆措听见一条河自腹部流淌出去,她还听见仁青志玛高声说,快用力,孩子的头出来了。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他微弱的哭声类似一只羔羊无力的叫唤。孩子离开身体那一瞬,拉姆措感觉五脏六腑都
6、给自己憋了出去,身体比冬天的草原更空旷,她再次喘了一口气,撑起身体看看孩子,孩子的脸呈青紫色,孩子太瘦弱了,脸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小,皱巴巴的皮肤像晒干的牛肚。 4仁青志玛将孩子裹入一块羊羔皮中递到她手里,她抱着孩子,看仁青志玛熟练地用泥土掩掉胎盘和血水,心里有温暖和怜惜同时升起来,雨点开始密集地跌落。 从凹地里出来,拉姆措看见煨桑的青烟高高升起,远处洛绒的身影只有一点。回到帐篷,父亲益西贡布看了看孩子后又默默盘坐到火塘边上,拉姆措知道孩子的状况让这个老人担上了心。当孩子吮着她的乳头吃下第一口奶水时,洛绒也到了。 是个男孩子。拉姆措说。 洛绒看了看孩子,担忧地说,太瘦了。 拉姆措默默地点着头。
7、益西贡布早已将夏扣汤熬好,这是牧场最补的食物,牛肉剁碎了和着酥油炖出来,只给体弱的老人和产妇吃。洛绒盛过一碗递给拉姆措时,仁青志玛惊异地说,血,你腿上在流血。 洛绒的大腿外侧有一个口子,血从那里不停地流。 谁干的?仁青志玛问。 谁敢对我这样啊。洛绒说。 拉姆措知道除了他自己,整个牧场,包括临近的牧场,没人敢主动给他来这么一下。她将孩子递给仁青志玛,扯过一把草,咬碎了敷到伤口上,边敷边说,你看你,一个大男人,比生孩子的人还紧张。 洛绒有点不好意思,喃喃地说,那匹马,泽仁多杰家的马叫得太厉害了。马的嘶鸣让煨桑的洛绒再也忍受不住,全身抖得厉害,几乎连站也站不了,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他抽出腰刀,照颤抖
8、的腿上来了那么5一下。 一提到那匹马,仁青志玛说,那马生了一匹漂亮的红色小马驹。 拉姆措和洛绒不说话,他们静静地看着仁青志玛,她抱孩子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他挤碎了,她还将奶头塞到了孩子嘴里。她小心警慎的模样让洛绒和拉姆措感动万分,仁青志玛是抱着一轮太阳呢。这太阳也不单指婴孩,即或一头牛犊、一匹马驹,所有生命的初始都是仁青志玛心目中的太阳。她是个孤独的人,父母死于病魔,男人死于争斗,单剩下她。还是八年之前,她非常短暂地拥有过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从她肚里出来时也极为瘦弱,不过三天时间,孩子死在她怀抱里,她抱着他,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谁来劝慰都不行,直到一星期后,她抱着死去的孩子走过疯子喇嘛的
9、家时,疯子喇嘛叫住了她,疯子喇嘛意外地请她进了屋,不说她怀里的孩子,只说孩子逝去都会去天上,孩子去帮天上的神灵搓冰雹。她看见疯子喇嘛身后有一幅唐卡画,画中心是一个黑色的满脸忿怒的护法神像,护法神头顶左右两方,是两个红色的孩子,盘腿坐着搓冰雹,她终于从怀里托出了孩子,让他们将他葬到了树上。她不能清晰地记住那孩子的模样,日后她记忆中的孩子就是那样一个红色的形象,盘腿坐着,遥远而逼真。记不住孩子的真切模样,但孩子吮吸乳房的感觉却长久留存下来,那感觉不时爬上乳房,就像有孩子真的在吮吸,力量不大,但有一点剌痛。她的奶水因此常年不断。八年时间里,最初她常主动招孩子们来吃奶,后来孩子们习惯了,正疯玩着,肚子
10、一饿就会跑到她的帐篷前,捧着乳房吮吸。因此所有的孩子都叫她阿妈,孩子们对自己的母亲讲起她时,会说阿妈仁青志玛。 6早晨,牛又散到草地里,太阳刚刚出来,把青草上的霜都化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炊烟在黑帐篷顶上缓慢升起来时,洛绒起了床,他看看孩子,孩子裹在羊羔皮里正熟睡着。他吸了母亲的乳汁,也吸了仁青志玛的乳汁,一整夜的时间里他再没了声息,不哭不闹,只沉沉地睡觉。这正是洛绒所担心的,他叫来正熬着早茶的拉姆措,父亲益西贡布闻声也起了床,他们围着幼小的孩子,忧心匆匆地不知该为这个沉默的孩子做点啥。这时候仁青志玛也进了帐篷,她起了个大早,她先去看了那匹红色的小马驹,小马驹已经能随母亲欢快地奔跑了,这让她十分
11、高兴,她愉悦地哼着一首山歌来到洛绒的帐篷里,她随他们围着孩子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淌出来,孩子像比刚出生时更瘦更小了,她抹着眼泪说那时候她的孩子也像这样。 傍晚时分云层布满了天空,风更大了,气温瞬间降到零下。雪在天刚黑时飘了起来,益西贡布看了看飘雪的天空,他说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雪让孩子面临着更大的生存困难,一家人心里明白这个。洛绒不断地给火塘里添着干牛粪,拉姆措抱着孩子,她将乳头放到孩子嘴里,但孩子似乎没了吮吸的力量,她不得不用手挤着乳房,让奶淌进孩子嘴里。有一瞬间孩子睁开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拉姆措。 他睁开眼睛了。拉姆措说。 洛绒回过头看孩子时他又闭上了眼睛,洛绒将一块干牛粪垒进火塘,听
12、拉姆措说,火够大的了。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他们谁也无法入睡。岑寂的夺翁玛贡玛牧场里还有仁青志玛同样睁大着眼睛,她是在众人都来看望孩子时离开的,7她不能再看孩子那羸弱的模样。明天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对于她来说这是个不吉祥的日子,又一个第三天,她无法面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外面有轻微的破裂声不断响起,这是雪的声音,她起了床,把厚实的羊皮藏袍裹到身上,撩开门帘,天呈一种暗蓝的黑,这是天亮之前最后的黑,她迈步跨到雪里,雪及小腿,好大的一场春雪。她摸黑向泽仁多吉家走去,几条藏獒狺狺地吠叫数声,嗅到她的气息,又安静地卧在雪地里。在泽仁多吉家帐篷一侧,她看见了漂亮的红色马驹,它紧紧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腹
13、部,她拍拍它的脑袋,牝马侧过头来看着她,在暗蓝的黑中她能看清牝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是所有母亲的眼睛。她烦乱的心稍为安定了些,但她还不敢扭过头去看看洛绒家的帐篷,即或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即或是将头扭向那个方向也不能。她迈步向远处走,沿着洛绒家帐篷相反的方向,她不知道去哪里,意识中就一个念头,得远远躲开,躲开这个不吉祥的第三天。她走到了广袤的夺翁玛贡玛草原的边缘,爬过这道山梁,就该一直向下进入山高谷深树木缠人的地带了。她喘了口气,天在山巅发出些微白光,云层卷为一团,沿山巅绵延。她向山上爬去,她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心中有个朦胧的念头,走出这场春雪,走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好像这样孩子也就能到达一个温暖舒适
14、的地方而安然无恙。不过她并没走得太远,接近山巅时,太阳出来了,太阳只露出个边缘,这最初的光芒让雪刺痛了她的眼睛,让绵延的雪山和草原都泛出一种不真实的光晕,她揉揉眼睛,把眼睛虚成一条缝,然后她就看见不远的地方一个隆起的雪块,她不知道那是死去的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她缓步向前,她的心脏瞬间乱跳起来,那是个人,一个被雪覆8盖的人。把雪拂开,露出他的头颅,她伸手去他的鼻下探了探,尚有微弱的气息,她将他拉出来,看清是一个汉族人,他一动不动仰躺在雪地上濒临死亡,她默颂六字真言,在这个不吉的日子里死亡无处不在。她颓然坐到地上,她不知道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该干点啥。太阳一点点升起来了,温暖一点一点掉在雪上。那只耷拉
15、在雪上的手微微动了动,他只是弯曲了一下手指,像要抓住什么,这轻微的动旦被仁青志玛敏锐地捕捉到,她拉住那只冰凉的手将他驮到背上,向自己的帐篷走去,途中,她几次停下来用手探探他的鼻息,他微弱的呼吸没有间断,一直驮回帐篷里他都没有死去。她解开他的衣服,裸露出他的身体,那是一具只剩骨头和皮的身体,没一点血色,苍白而又微微泛黄的色泽强烈地呈现出死亡的身影,她顾不上再想点啥,她奔到帐篷外,捧回一怀抱雪,她用雪不停地揉搓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直到粉红的色泽透出来爬满他全身,这温润的颜色让她松了口气,她动手解开自己的藏袍,她将他裹入怀中,用老羊皮覆盖了,他像一块冰,甚至比冰更冷。她将乳房放入他的口中,轻挤乳房
16、,她听见了他吞咽的声音,一切都靠天意了,她想。 洛绒来到疯子喇嘛帐篷前时他的帐篷门还紧闭着,洛绒盘坐到不远的草丛上,等到太阳都快抵达中天了,疯子喇嘛才出来,他有一头杂乱的花白头发,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他向远天看了看后盘腿坐到太阳里。洛绒靠近了些,看他并不说话,也没什么异常的举止,忍不住说,我的孩子快不行了。疯子喇嘛还是不说话,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拿手撑了下巴满脸微笑地盯着洛绒。也不便再问了,没有明确的举动就说明这事只有天才知道。洛绒坚持着呆了一顿茶的时间后离开了疯子喇嘛,走得远9了再回头看时,见疯子喇嘛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散开。回到帐篷,拉姆措正给孩子挤奶。 孩子怎样?洛绒问。 连
17、哭都没有力气了。拉姆措说。 洛绒就没了话,呆呆看着孩子。 不过他还在吞咽奶水。拉姆措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蛋说。 我去疯子喇嘛那里了。洛绒说。 拉姆措满怀希望地问,有啥表示没有? 洛绒就摇头说,他只一个劲地对我笑。 天又黑了下来,疲惫和劳累让仁青志玛睡了一个好觉,睁开眼睛时,帐篷里的一切都几乎看不清了,热气重又回到她带回来的汉人身上,她感觉到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力。仁青志玛点亮松光灯,她看见他苍白的身体有了红润的色泽,像天边的彩霞,一抹抹映透在他的胸膛和大腿上。他的眼睛轻闭着,在深沉的睡眠中,他的嘴唇不断蠕动,像在诉说什么。仁青志玛会心地笑了笑,动手将火塘里的火加大了。有一瞬
18、间他张开手臂慌乱地在虚空中抓了抓,身体也随之不安地扭动起来,她再次将乳房放入他的口中,她欣喜地发现他能自己吮吸了,他贪婪地吞食着乳汁,他吮吸乳房的动作像透了一个婴孩。两天时间里她都将自己关在帐篷里,关注着他的每一点转变,饿了就喂他乳汁,他在恶梦中不断挣扎时,她就躺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又一个早晨来临了,阳光从帐篷的天窗中透进来,照亮了温暖的火塘,那时候10仁青志玛正背着他熬早茶,茶开了,她将奶兑入壶中,她无意中回头时发现他正瞪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她惊叹了一声,她说你醒了啊。 他的嘴唇蠕动着,他说谢谢。 仁青志玛听清了他的话,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一点也不懂汉语。她发现他还处在极度的虚弱中
19、,又忙着熬制夏扣汤,他吃下了一碗夏扣汤,似乎更有了精神,他再一次说起谢谢。 仁青志玛开心地笑了,这个汉人,这个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汉人,就只会发两个简单的单音。谢谢。仁青志玛学着他说。 他也笑起来,他再次说,谢谢。 仁青志玛说,你叫什么名字啊,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都没法叫你。 汉人茫然地听着她的话,无奈地摇头。 仁青志玛想他不懂藏语呢,挠挠脑袋,指着自己说,我仁青志玛,你叫啥? 汉人指着她说,仁青志玛。 仁青志玛连忙点头,拿手指指他。 汉人就跟着指指自己,看她点头,他说,罗寅初。 仁青志玛瞪大了眼睛说,罗热彭措? 汉人就摇头,一字一字说,我叫罗寅初。 罗热彭措?仁青志玛说。 汉人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说,罗寅初,罗热彭措。 仁青志玛坚定地说,罗热彭措。 汉人终于点头了,说,罗热彭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