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间的这几个孩子土豆 土豆的学名叫马铃薯,别名叫洋芋或者山药蛋。事物的小名真是件有趣的事情。想着给事物取名小名的人一定有着强烈的偷窥情结,非得把事物的秘密抖露出来不可。看着“洋芋”就知道土豆的身世,看着“山药蛋”就知道土豆的身份,看着“土豆” ,又知道它不伦不类的尴尬境地。 土豆当初被一个西班牙人从南美洲的安第斯山区带到欧洲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它是用来观赏的。这真是一个浪漫的想法。想着那时的土豆被栽植到宫廷的花园里,孤零零的,举目无亲,满腹离愁别绪。想必开出来的花也一定如李清照的词。这样的花自然要被悠闲的人去喜爱。别在胸前或簪在发髻。那是怎样高贵的一种花呀,被香熏,被赞赏,被抚摸。不知道埋在土
2、里的正主儿心怀怎样的冤屈。好在后来就有人发现土豆还有更好的用处,就跟它有一个优秀的品质一样。原来土豆是可以做面包的。于是土豆来到了民间。 土豆在民间开出了恣意汪洋的花。大块大块的土豆田绵亘在天底下,荡漾出层层波涛。白、淡蓝、粉、淡紫的花儿雅致,都藏了点淡淡的心思。在广袤田野之间,花儿是面朝土地的,又悄无声息,看着竟都是些心怀留恋的有情花儿。懂得守望,并时时在风雨之中回首眷顾。 土豆埋在黑黝黝的土壤里,丰满光洁。土豆坚持自己的色彩,就跟2坚持自己的信仰一样。白、淡黄、粉红和紫的薄皮,在土里也是温和的,向上的。土豆有着一种历练后的心态。弥足珍贵。 土豆在民间的生活平实朴素,一如自身。切种,点播,拢
3、土,丰收,入窖。土豆又被煎,被蒸,被炒,被炖,被炸,被凉拌土豆顺从,静观一切似有似无的定数,从来不开口。 土豆因此而成为普通人的伙伴。可以不识山珍海味,土豆皮却不能不贴在沧桑的额上。 年少的记忆里,远方的亲戚来帮着收土豆。那是寒瘦深秋,细雨织成烟雾,又飘渺又清冷。土豆地从山脚下一直铺到河边,是让人心生气馁的宽广平展。亲戚已经老了。是个曾被马步芳抓去扛过枪的老人。老人蹲在潮湿的地里一边拾土豆一边给我们讲述过去。许多的过去仿佛是一本本浸透了雨雪风霜的传记,我听不懂。我只是看着雨从深灰色的天幕垂下来,丝丝缕缕的,撒在老人的花白胡子上。那胡子寒颤颤的,一抖一抖的,却总也抖不尽雨滴。雨滴仿佛是从胡子里长
4、出来的,一颗又一颗的土豆。 豌豆 豌豆天生丽质。 跟一个笃定美丽的女子优雅从容的走过人群一样,豌豆在田间出生是土地的一种骄傲。就仿佛是父母亲有着一个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尽管豌豆不愿意挺立着出人头地,她的父母也要想方设法将豌豆衬托到其他植物之上。 这样看来,豌豆缠绕着其他植物生长,也不是因为豌豆有着要怎样3凌驾于它物之上的虚荣。在没有它物支撑的地面上,豌豆低调的匍匐。低下去,再低下去,豌豆想贴着大地的胸膛,感受大地磅礴的心跳。 可是,豌豆的美丽实在无法掩去。那种存在逼迫人们看到自身的猥琐和粗俗。那蝶形的花冠,那白,那白里透着的隐隐的紫。那丝绸般的质地,那颔首间的柔媚,那翩然飘飞的意趣,那晨露里的
5、晶莹。是蝶衣,是舞袖,是回眸时那一瞬间的顾盼,是娉婷。 是一种光。吸引我们,震慑我们,却没有声音。 豌豆花儿就那样绽放在高天之下。远处是云。是白雪覆盖的山峰。是潺缓的水流。是草药清芬的弥漫。是看不见身形的鸟的鸣啭。妥帖,仿佛一副油彩的画,又没有画笔挥过的痕迹。也没有一只手,贪婪的伸向花的脖颈。肯定是相形见绌,或者,被回击到绝望。凛然的美。 看着是雕刻出来的翡翠,有着天然的温润,豌豆的荚吊在绿叶之中,遵从某种规定,有条不紊,满是不慌不忙的神情。感觉不到重力的逼迫,豆荚是轻盈的。却又充满了思想和内容。渐渐饱满、成熟,翠绿被墨绿代替,再回到淡黄。色彩宛转。籽粒从稚嫩的幼年走向成熟。 在远离田野的地方
6、,在浓重烟火的瓷盘里,豆荚或者籽粒,那些夭折的翠绿生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保持一种姿势,并努力呈现和谐的美感。看不出它们其实已经是一具具的小小尸体。豌豆是最执著的完美主义者,便是在死后,也要保持生时的高贵和尊荣。 想着是因为它们在年老时的生动,还有活泼。路途艰辛,从泥泞的阡陌到打谷场,风雨一层又一层,冰冻偶尔降临,寒气袭人。豌豆坚持自由。因此逃跑,撒欢,逗留。一路的噼啪之声,竟都是它们所弹奏。4石头逢里的躲藏,草茎下的屏息,车辙印里的斜睨豌豆忙碌。豌豆因此没有时间感伤。 年幼的弟弟将干硬的豌豆塞进鼻孔。在那个温热的河床,豌豆迅速胀大。小小的鼻孔仿佛一朵花。姐姐俯下身子,睫毛上滚动焦急的泪珠。
7、姐姐掐了沙棘黑褐色的小刺,将固执的豌豆从鼻孔往外一点一点剔。那是多专注的一个下午,太阳以及一切被冷落。冷落的还有几天前他俩的小小矛盾。 后来的豌豆还是走出了弟弟的鼻孔。那是豌豆最走火入魔的一次故事,它一直不肯回忆。 燕麦 燕麦的骨子里满是倔强。 燕麦反复生长,铲除不了,根深蒂固,带着些陈旧的思想。仿佛一位坐在时光里怀念昔日的老人,口里念叨的,总是依稀的过往。 燕麦的这种脾气常常惹得农人咬牙切齿。所有的愤怒都放到一个去声“拔”字上, “拔燕麦” ,感觉是多年前一个熟悉的事情:“除四害” 。 燕麦还有点小小的狡黠,在于它长得和小麦一个模样。在小麦地里,蓦然看去,都是孩子,乖乖的,不吵不闹,打坐。分
8、不清你我。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常常会把燕麦留下,将那小麦净个儿除去。因此在小麦长到齐腰高的时候,要进行彻底决绝的“分高草”活动。 这个时候的燕麦已经显露出本来面目。色彩竟没有小麦正宗,偏黄,萎着。茎也细了起来,再没有匀称和健康。花事已毕。甚至可以省略燕5麦的花。那花儿开在瞬间,太匆匆,来不及看清模样。倏忽后是燕麦的穗子。瘦长,长得并不憨厚。又有细细的麦芒。穗子却是吊着,虽然瘪瘪的。一眼便可看穿,小麦和燕麦,一个浑厚,一个给人不牢靠。 整个漫长夏季,风调雨顺。燕麦自在生长,不匆促。似乎是故意让燕麦长大的。没人想到却是燕麦善于钻营的缘故。直到有一天,将这样的燕麦从麦田里分出来,码在塄坎上,扎成捆,晒
9、成牛羊的冬草。 在农家,燕麦是不上饭桌的。燕麦其实就没来及成熟。燕麦只是草。顽固的草。在成熟前,在有可能要生儿育女前,燕麦被斩杀。燕麦的尸体就蒙了淡淡的绿色,一种不甘愿的色彩,看着让人心疼。但并没有人真正为燕麦心疼。燕麦在铡刀下被腰斩。铡刀在阳光下冒着冷气。阳光只照着屋脊,墙脚的秋菊却在发抖。而牛马的嘴巴等待着。 只是偶尔,燕麦又瘦又细的颗粒被拣出来,放进小石磨的孔里,吱吱呀呀一阵小唱,然后被粉碎。再没有人为燕麦这样的粉碎吟一首诗。 这样轻巧细碎的燕麦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仿佛一些精干的小媳妇。就着春天的野菜,就着去年的萝卜干,就着一瓢清泉,就着劈啪出香气的木柴,燕麦和它们煮在一起。在长久饥
10、饿的口里,燕麦的粗糙有着不可描摹的馨香。这样的馨香可以养活一个又一个宁静的晨夕。养活一连串记忆。这是燕麦的过去。 燕麦在今天满超市跑。但没有野菜,没有去年的萝卜干,没有清泉,更没有木柴劈劈啪啪的脆响。 油菜 6油菜过于拙扑。布衣球鞋,四处为家。 油菜擅长于追着养蜂人大江南北来来回回的跑。跑来跑去就将植株跑细了。油菜和养蜂人是一对同甘共苦的弟兄。 有一种油菜,在它小的时候(多么诱惑人的年龄) ,是用来做蔬菜的。那么弱小娇嫩的植株,甚至不是长在地里,是爬在地里娇喘吁吁的。拔一撮嫩绿出来,码齐,找根细线将根齐齐的绞了。洗净,开水一焯,撒几粒盐,炝点油菜油,青翠欲滴。有点七步诗的味道。那时正是困难年代
11、,果腹是要紧的事情,小小油菜的夭折不值一提。再后来,那是多好的后来呀,清风朗月,却突然找不到当年的那些青葱油菜了。种子苏醒的时候,在凝浪般的油菜地里蹀躞几回,回来时两袖空空,风都没有。 油菜自然是长在地里的。只是几年后的油菜再不是当初模样了。都健壮起来,粗胳膊粗腿的,竟是墨绿。这样的油菜在地里,仿佛荷叶在湖里,田田的,风过处,一波一波的荡漾。没了边际。看着让些许人心生诗意。却是不能大把大把的捋来吃了。 心生诗意的,自然是布谷一般来了又走了的诗人。成天里面对油菜的,却是农人,是农人红脸颊上的粗汗。油菜的诗因此就少了。 汗水里的油菜花儿却开出了一番灿烂天地。 一川一川的开,一坡一坡的开,油菜花儿并
12、不把自己当成美丽的花儿来对待,不戴骄傲,不穿清高,不甩水袖,不抛媚眼,不唱遗世孑立的歌谣,不把自己供养成孤零零的凄楚模样。在阴山,在阳坡,在沟壑,在塄坎,油菜花儿的两只脚板紧抠着土地,也不在乎土壤的肥沃与否,只要矮下去,贴着土地,在土里呼吸,就是土的乖孩子。 7她们前后簇拥,挨挨挤挤。风里雨里泥里浪里,没个体统。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开的回肠荡气的,骨子里流着的依旧是布衣的坦然与质朴。觉得是暗潮涌动,却没有声息。蜜蜂来的时候,聒噪的是蜜蜂;蝴蝶来的时候,疯癫的是蝴蝶;风过的时候,摇曳的是风。油菜花儿不说话。一种内在秩序,她们虔诚的遵从。 她们花开的模样,谨小细微。一如她们的色彩。看着是明亮,却不耀
13、人的眼。是一种只为自己安排的色彩。不张狂,不放浪,也不忙着倾诉。她们把语言当成呼吸。她们也把色彩当成呼吸。是懂得珍重的植物。万斛黄金会碾作尘土,那是阳光。油菜的黄搭在蓝印花布的天空下,洗不去,褪不掉,一大块一大块的,时光一般,浸到人的记忆之河中,静悄悄的鲜艳。 麻 胡麻看着矮小,心胸却是宽广的。 胡麻开花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在麦地的边缘地带(多么时髦的一个词) ,胡麻拥有窄小的一畦私人属地。那是易被行人踩踏和牲畜啃啮的地方。在连绵的田地之间,麦子和胡麻的排列就有了显明的尊卑等级,看着仿佛是从一个阴暗的年代滑下来的,千年的风竟刮不平那样一个可笑的观念。这样的境地里,胡麻能从容的开出花来,
14、是件不简单的事情。胡麻应该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植物,想着这样的植物亦能笑口常开,自是常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吧。胡麻的花儿好似是个佐证。8胡麻花儿亭亭玉立在原野上,娇小玲珑。花瓣上淡淡的蓝一如拂过的清风,偶尔漾起几星微波,也是渐去渐远的模样。甚至能想象胡麻的花儿其实是一袭丝帕,被不经意的人儿丢失,再由因缘的线牵到这里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等候些什么。 这柔弱的花儿进入梦境,会在瞬间繁茂壮大起来,薄薄的四片花瓣会演绎出繁复和层叠,蓝也会奔腾起来,不可遏止,仿佛在讲述精彩的故事,一泻千里,竟不许下回分解。想必弱小的花儿原本也是有些驰骋的决心的,却囿于一个弥漫着霉气的角落,删剪成木头模样,那原是她们不
15、愿意的事情吧。 在这样一个浓烈的梦后,再看田野里凄楚的胡麻花,突然觉得那些花是有些老道了。 在我们这里,胡麻油被人们称为黑油。多么邪恶的一个名字,还不如没名没姓来得痛快。 将胡麻籽炒熟,捻碎,连油带渣滓一起和进小麦面里,烤出饼子或者蒸成花卷,油汪汪的,是一种特别的香。只是色彩差了些,黑黑的,仿佛扯过来的山岭上的薄暮。女子在响晴的时候洗了头发,倒几滴胡麻油抿到头发上,油漉漉的,转一转头,就有明亮的阳光泠泠作响。胡麻油原是有生发作用的,怪不得在胡麻地边上走来走去的女人们,头上都有那么些摇摇欲坠的乌发。心爱的马有时候会结了肠,烦躁不安,主人便掰开马嘴,灌些胡麻油下去,缓些时候,马的眼神就又焕起彩来。
16、 现在的胡麻是越来越稀缺了。说胡麻油香,终是低产量,种植这样9的作物是划算不来的事情,于是就见不到了。想必是回到青海花儿里去了:胡麻花儿开下的宝蓝。 大麻是女人们愿意种植的植物。只在园子里菜畦边撒上一道。是不必过于在乎的植物。会迅速长高。个头超过男人。大麻一般不产生什么故事,只会懵懂的长高。长到季节了,将大麻拔下来,浸到水塘里褥熟。有一天女人闲下来,坐在檐下剥麻搓麻线。大麻的纤维粗糙,不比白麻柔软纤细。麻线是要搓在女人的小腿上的。搓了几根,小腿就红肿了。 大麻的麻籽奇香,炒黄了,揣在兜里,偶尔嚼一口,是孩子们幸福的往事。 现在大麻也销声匿迹了。到处有白棉线卖,布鞋又没几个孩子穿,纳鞋底的麻线是
17、没人搓了,麻线和手心一样,竟渐渐的冷了。 大麻的修长身材或许就袅娜到女人们的梦里去了。 蚕豆 蚕豆开着浪漫的花儿。 跟其他许多草本植物一样,蚕豆在开花的前些时候要拼命长个,仿佛一意要把花开在半空里。这是个浪漫的想法。妩媚的花儿仿佛一盏盏灯,挂在蚕豆的成长过程中。蚕豆的年少有如此美好愿望,成长的步履因此齐刷刷的,在夜晚,拔节的声音都是铿锵有力的,仿佛踩着鼓点,在前进。 蚕豆开花的时候,高原的夏季风正将天空撑到高远处,并使它透出朗朗的清阔。丝丝凉爽的空气中弥漫柴胡的药香和杜鹃的花香。阳光溪10水般汩汩流淌,河水却在汤汤。是静谧的时光。这时的蚕豆田就卧在舒缓的山坡上,静气敛声。仿佛早已睡去,在做一些
18、关于蜂蝶和阳光的梦。这些温暖的梦境有时是片段。会有一片轻盈的云走过来,投下些黄昏一样的暗影。有时又是朗朗的风,蚕豆田在短暂的清醒中会轻微摇荡,水波一样,漾过层层绿色凝浪。更多的时候,墨绿的,方方正正的蚕豆田,会透出点工整中的悠闲。鸟儿知道,那将是些歌唱。 蚕豆把花开在植株的丛林里。那些四棱的植株,内里有流畅的通道,运输水分和简单的养料。是清洁的植物。丛林里的花朵,椭圆形的花瓣,丝质,洁白,不忍触摸。淡紫的脉纹,花瓣中央黑色的大斑,蝶形花冠。远远看去是舞动的蝴蝶。起起落落,翩然在绿色之中。忽儿隐没,忽儿灿烂。近看了,却全是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那么多明亮的眼睛,一双又一双,生动的眨着。那全神贯注的模样,远视,近观,都在仔细探看,惟恐忽略了这世界一瞬间的绚烂和变化。无关乎昼与夜的交替,无关乎风雨相挟。一些摧残过后,依然是简单色彩里的热忱和明净。仿佛刚刚开始,那静静绽放的模样。让人想起孩童的眼睛。 百看不厌的,纯净的眼睛,眼睛后面还是眼睛。没有秘密,没有谋略,甚至没有任何明确目标。却分明是希望,是美好,是简洁明快的笑。不是天籁,但吸引你一步步靠过去,再靠过去,你突然希望那些眼睛是你心仪的人。 特约责编 周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