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民英雄纪念碑背后1949 年 9 月 30 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一致通过了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提案,并通过了纪念碑的设计应以碑的形式表达。 “碑文”所述关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革命的英雄史诗,可用浮雕表现。责成“都市计划委员会”向全国征集设计方案。梁思成是建筑设计专门委员会的召集人,刚刚抵京不久的父亲陈占祥也全力以赴地投入了这项工作。 人民英雄纪念碑自征集设计方案以来,“都委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方案有一百七八十份。梁先生和父亲竭力主张以中国传统碑的造型为设计的主导思想,却又一次使他们陷入重围,成为孤掌难鸣的少数派。 父亲说,设计者必须存无私虔敬之心,而绝不可把神圣的英雄纪念碑变成个人追名
2、逐利的工具,存此心者,天地不容。 1951 年夏季,“都委会”设计组送出一个方案,模型比一般的要大出很多,在诸多方案中显得格外醒目。在巍峨的碑体之下,是一个加高的大平台,平台之下又有三个门洞。据说,北京市的领导人对此方案情有独钟,而该方案的设计者一时也受到多方瞩目,那就是我们的邻居我随卞知一起称为“大舅”的陈干。 2陈干家与滕姥爷同住在前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房子。陈干比父亲小三岁,浙江天台山人。1945 年毕业于重庆中央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1949 年 7 月赴京在“都委会”工作,在父亲领导下的企划处任助理工程师。1950 至 1953 年,任“都委会”资料组组长。陈干的外甥女卞知是比我大两
3、岁的“发小”,跟外祖母一起住在尚未成婚的大舅家里,她自己的父母都是上海一家著名医院的医生。我随卞知一起称呼陈干和他的母亲为“大舅”及“外婆” 。后来又一起称陈干的新婚妻子王庆全为“大舅妈” 。父亲说,梁先生得知此事后,立即征询父亲对陈干设计方案的看法。父亲想了想说,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天安门广场,会与天安门平分秋色,甚至有些喧宾夺主。天安门和纪念碑是两个极重要的建筑物,一个是开国大典的城楼,一个是为新中国诞生付出生命的烈士纪念碑,二者只能相得益彰,相互辉映,而不能一物降一物。另外,一个基座如此庞大的纪念碑横在中间,天安门广场会被它切割而显得狭小局促,失去雄阔辽远的视野。 梁先生说,你讲的只是
4、一个方面,关键是此方案在科学性上的缺失。英雄纪念碑的体形、重量将远远超过中国历史上任何一块石碑,至少在五六十吨之间。把如此重量的石碑置于三座虚空的洞门之上,违反了建筑结构的常理,安全问题堪虞。虽然技术上也并非完全无法解决,但总会缺乏安全感。那些来自大地的人民英雄,还是应该踏踏实实地足踏在地上。梁3先生还说,碑座上那三座券门的造型,和天安门的三座门洞造型完全一样,这种造型上的简单重复,既使广场显得压抑,又显得纪念碑没有新意,是建筑设计中的大忌。 梁先生和父亲一致认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一座历史性的纪念建筑,设计人员必须严格执行全国政协决议中对“碑”的定义,这与建筑师的创造性并不相悖。 “创意”要在
5、“决议”规定的范围中驰骋,不能信马由缰,这也是一个建筑师起码的职业操守。 梁先生立即致信彭真,指出“都委会”设计组的方案“万万做不得的”,并从几个方面论述了这样做的后果。 “陈干大舅真不走运,可梁伯伯又太走运了。国徽、纪念碑,梁伯伯做什么成什么。 ”在康奈尔谈及此事,我顺口说道。 “哪里是什么走不走运?这里没有任何偶然性。 ”父亲感慨地说,越是简洁的造型,越能表现出设计者的功力。简洁是穿越了无数纷繁复杂之后的凝炼与升华。我们在海面上看到小小一角冰山,海面下有无比庞大的山基在支撑着。贝多芬欢乐颂的旋律简洁不简洁?林徽因的侄女林璎,她设计的美国越战纪念碑简洁不简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图案也并不复
6、杂,但林徽因和梁思成主持设计的国徽就能在全国的专家、艺术家中独领风骚;读大学二年级的林璎才二十一岁,居然能在无数美国人的优秀作4品中名列前茅,难道这都是运气,是偶然?这就是才气灵气,就是才气灵气后面深厚的文化积淀和功底。应该庆幸国徽、英雄纪念碑的设计有这样两位学贯中西的大师参与并主持,这样的作品才有资格代表一个民族文化的最高水平。 梁先生写给彭真的信是极有分量的。最终,陈干的设计方案被否决了。而此前,他距离那个辉煌的顶峰只有咫尺之遥了。 “知情人向笔者介绍,当时陈干的心情十分痛苦。 ”王军先生在城记中写道。 1954 年 8 月,陈干和弟弟高汉联合署名,在文艺报上发表了第一篇批判关于梁思成提倡
7、“大屋顶”的文章建筑艺术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民族遗产的学习与运用的问题商榷 ,揭开了中国建筑界批判梁思成“大屋顶”的序幕。 1994 年,陈干在新华文摘中读到学者杨东平所著旧城唯上:50年代的毁城之争一文。文中为“梁陈方案”被腰斩而扼腕痛惜,大呼“每一个尊重历史、保护历史的人,历史终将为之大书一笔” 。 此文令陈干义愤填膺,“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仍有人,而且还一而再地翻这笔老账。按书作者的看法,主张完整保存旧城、另建新都的人是5保护历史的人,那么主张改造旧城建都的人,岂不都成了不尊重历史,不保护历史,甚至是破坏历史的人了?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他认为,“梁陈方案”在当时它就行不通,后来更行不通
8、。 文化革命中,陈干、高汉兄弟都受到了非人的迫害和折磨,高汉甚至在秦城监狱受到七年牢狱之灾。在动荡岁月中,陈干和高汉对自己曾经坚持的建筑观念及作为矢志不渝,亦不曾见风使舵,朝鸡暮犬。这反而让父亲生出一番感慨,“无论双方在观点上有多么势不两立,只要主观上渴望追求客观真理,就总有殊途同归的日子。认识真理的过程中,观点上的距离是正常的。 ” 半个多世纪后的 2008 年,我和高汉三舅、爱珠舅妈同坐在卞知家的客厅里谈笑风生。 “发小”卞知已是一所著名大学的英文教授,至今仍在课堂上为青年学子们授业解惑。鹤发童颜的三舅慈眉善目,笑声朗朗。爱珠舅妈依旧思维敏捷,笑容灿烂。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仿佛都在大家的娓娓
9、细语中水过无痕。只是大舅陈干已经永远不可能坐在我们身旁了,他于1994 年病逝北京。陈干的妻子王庆全,一直都是在我家人中口碑最好的即使是陈干春风得意、父亲一败涂地的日子。母亲说,在世态炎凉的南礼士路宿舍大院,不少熟人见到母亲都视而不见,庆全舅妈却每次老远就跳下自行车,不仅和母亲打招呼,还总是停下来问寒问暖,和母亲聊一会儿天。庆全舅妈的笑容中,闪动着发自心底的善良和真诚。 6围绕“梁陈方案”引爆的思想理论交锋,在建筑规划界持续了长达半个世纪。直至今日,参与其中的诸多人已先后走入历史,但这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与对峙似乎仍未结束。 清华建筑系的毕业生、原建设部副部长、两院院士周干峙在缅怀梁先生的文章中说:“科学家的悲剧,不仅在科学不发达的哥白尼时代存在;在科学比较发达的时代,甚至相当发达的时代,只要人们的认识有差距,就会有矛盾,这种悲剧就会程度不同地出现。 ” 选自多少往事烟雨中,陈愉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 年 1 月出版。本文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