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地下室的文学与人学文学经验总是内含着空间经验。当我们说“乡土文学” 、 “都市文学”、 “亭子间文学”等等时已然包含了空间认知在内。空间不仅是物理形态,也是政治、社会和感觉的结构形态。对于小说来说,人物故事和叙述感觉都要依托一定空间展开。空间因素不仅塑造作品,甚至会上升为象征性因素。 包含一定空间经验的文学必然首先是地方性的。但是,一些看似地方性的文学经验却能够被转化到总体性历史结构中来,从而具有历史意义。例如 1930 年代上海的亭子间文学便是如此方面,大量三教九流人员和职业文人一起寄居亭子间。前者每日引车卖浆、倚门卖笑,而后者依托都市印刷文化和消费市场,以市井生活为草料,生产出诸如亭子间
2、嫂嫂这样的消费文学。 亭子间嫂嫂长篇细述作者与亭子间邻居位妓女的故事,引发市民读者一洒同情之泪。亭子间成为小市民乃至底层人民凄惨生活的演绎空间,更成为都市读者窥视欲得以满足和再生产的对象,因此具有典型价值。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大量革命者和左翼作家隐身亭子间,他们的想象力并不停留于对市民苦难的消费,而是超越都市遭际本身,指向革命与乌托邦未来想象,从而赢得无可置疑的文化领导权。这样的文学力量是历史性的,因此才有后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对“亭子间文人”的阐释: 2同志们很多是从上海亭子间来的;从 亭子间到革命根据地,不但是经历了两种 地区,而且是经历了两个历史时代。一个 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统治的
3、半封建半殖 民地的社会,一个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 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到了革命根据地, 就是到了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空前未有的 人民大众当权的时代。我们周围的人物, 我们宣传的对象,完全不同了。过去的时 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此,我们必须和 新的群众相结合,不能有任何迟疑。 毛泽东叙述了一条知识分子从亭子间走向延安的道路。与其把毛泽东的观点看作对于亭子间经验的否定,我更愿意将之看作对于亭子间经验的扬弃和激活,亭子问文人因此成为中国革命有机的一部分而不仅是历史陈迹。这启发我们对于当下文学经验也应该展开面向未来的阅读和阐释,寻找出那些蕴藏未来的萌芽。 本文关注另一种出现在当代中国,也出现在当代文学经
4、验之中的逼仄空间。这空间就是地下室,尤其是北京的地下室旅馆。那里居住着数十万外来人口。 北京的地下室原是冷战遗产一部分。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在建国后修建了巨大而完备的地下人防工程。然而人防工程的维护成本可观,随着冷战结束,经济建设成为中心。很多地下室年久失修,积3水成灾。另一方面,随着 1990 年代市场经济改革深化,北京流动人口急速增加,住宿成了社会难题。大量地下人防改造成的地下旅馆就此应运而生。 地下室由于安全和治安问题几经政府整治。北京市法制办曾在 2006年 9 月出台北京市旅馆业安全管理规定 ,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在居民楼内或者利用人防工程、普通地下室的地下二层以下开办旅馆
5、及对外居住性出租。但是由于租金便宜,地下旅馆还是如雨后春笋般发展不息。 “据相关部门调查显示,2006 年京城外来人口比 2005 年增加了 50 万人,已经突破 500 万。这部分外来人口中租房者比例约占 6 成。从目前北京市租赁房源供求看,以小户型公房、地下室、平房为主体的北京市低端租赁市场长期处于供不应求状态,供需比例为 1:2.8,地下室租赁人群约占低端租赁人群的 30左右。 ”(透视地下室经济微循环 ,扈明、赖大臣、刘洋、吕智勇, 北京商报2006 年 10 月 17 日)“几年前政府有关部门的一项调查统计称,全北京地下室租客约有 10 万人。另一数据称,北京 6 万多处地下室中,开
6、办旅店、招待所和出租屋的至少有上千家,仅朝阳区就达 174 家。这些地下室多数经营数年,至少为 30 万进京务工的低收入人员提供了栖身之地。 ”(北京清空地下室 ,陶卫华,凤凰周刊2008 年第 19 期总第 296 期) 2008 年 5 月 1 日,北京市民防局发布关于实施细则 。该细则首次明确表示闲置的人防工程可开旅店,还可用作停车场、仓库等。鼓励现用于人员租赁方式居住的人防工程使用单位或个人转办为旅馆、招待所等,并纳入旅店业管理。民防部门显然希望引入民间资金以分摊维护人4防的成本。然而 2010 年 8 月市民防局相关负责人表示,从 8 月 1 日起,民防部门不再新批用于散租住人的项目
7、,执行只出不进的政策(参见新京报2010 年 8 月 2 日人防车位改为一年一租)。很多小区物业公司出于利益驱动将地下室出租,外来人口的大量入住又引发业主不满,官司此起彼伏。当一幕幕以物权法为脚本的法律戏剧在业主与物业公司之间上演时,地下租客们更像是物权法的局外人。奥运会前夕,从2008 年 3 月开始,政府下令清空四环以内地下室住户。 “作为 2008 平安奥运行动的组成部分,此次地下室整治行动的直接目标是清人北京地下室信息网的编辑介绍说。目前北京地下室清理的重点区域丰台区、朝阳区、海淀区已经基本清空,沿南三环一线,西三环到东五环直至北五环,大部分地下室已经关停,至少涉及 10 万以上低收入
8、者。 ”(北京清空地下室 ,陶卫华, 凤凰周刊2008 年第 19 期) 地下室出现在不少北漂明星的自传里,但是北漂族并不是地下族的主力,民工也不是, “地下室租户多数是在京从事餐饮、商场超市、清洁保洁、家政服务人员、物流运输工人、进京求学的学生及小型个体工商户等低收入人员。 ”(北京清空地下室 ,陶卫华, 凤凰周刊2008 年第 19 期) 根据北京商报2006 年 10 月 16 日提供的一份地下租房者职业调查图可见,地下一族主要是包含学生、下层职员和小生意人在内的“小市民阶层” 。与 1930 年代的上海亭子间住客成分相似,既有知识人,也有三教九流人员。 在新闻媒体的叙述里,地下族的特征
9、是:来自底层,怀抱梦想。媒5体更关注那些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成功人士,比如孙楠、周迅、白岩松一类影视明星或者经理人之类商界精英。媒体也关注普通人,讲述他们的苦闷和不屈,但是突出的永远是“奋斗”这个词。这一类描述能够很好地被整合到都市奋斗神话里去,在一定意义上也有助于帮助个体暂时克服苦难。 然而地下室一旦被叙述为奋斗生活的必然起点和资历,这种经验就会驯服,就会成为不需要惊奇的标准化经验。除了这种“奋斗学”的表述之外,地下室群体的生活世界和经验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有何其他意义?笔者希望能在文学中找到更丰富的呈现。关注低收入群体的新闻报道不断刺激我们的神经,而在文学领域,相关经验是否得到足够呈现?知识分子能
10、否接纳并处理这种经验? 站在地下富的门口 作家刘庆邦多年来坚持以人性视角进入底层生活尤其是矿工生活,走窑汉和神木 为其代表。而城市生活则描写都市日常生活的琐碎荒诞,可以归入新写实写作一脉。报社编辑田志文,每天在一地鸡毛中混日子。一桩烦心事就是自行车总挤不上车位。他发现一辆破旧自行车占着车位,就趁着没人扔掉了那辆破车。奇怪的是第二天破车自己回来了。田志文再次出手,破车再次回来。他好奇地想:它的主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表现都市邻里之间的隔绝,这不是什么新鲜主题,其中所透露的无6非是对于社区精神瓦解和人之孤绝的现代性焦虑。刘庆邦为此专心寻找隐喻,找到了一辆破车。但是作者似乎无意识地感觉到,被隔绝
11、的还有一个与社区无关,而是关乎“阶层”的陌生世界当他再次等待机会搬车时,一个女子从地下室走出来: “他不着急,他得把女子熬走再干他的事。地下室原是一处贯通的场地,供楼上的居民存放摩托车和自行车用。随着到这座城市求职和淘金的人越来越多,物业管理公司的人就把地下室隔成一个一个小房间,出租给外地来的人住。那里住的人很杂,可以说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西装革履,出来进去夹着老板包,耳朵上捂着手机,像是做生意的人。当然,也许是骗子。有的是姑娘身后跟着妇女,像是母亲为女儿来陪读。更多的是三三两两的女孩子,染着红头发、黄头发,脚上穿着厚底鞋,谁也不知道她们干的是什么营生。田志文想,地下室也许代表着这座
12、城市的深部,也是隐秘部位,说不定那里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他有时想以采访的名义,到地下室里深入一下。但他的念头只稍微动了一下就打消了。他是这座楼上正儿八经的住户,住的是上层建筑,是楼房的主人,也是有身份的人。他觉得到地下室去有失身份,还担心一深入就会陷进去,拔不出来。所以他往上走的时候,尽管每天都能看到向下走的进口,但他跟没看到一样,只管按自己的轨道走。 ” 田志文是一个生活在后革命时代,既无法穿透自己生活,也无法进入底层世界的当代小知识分子的形象。以地下室入口为界,现实主义只能到此为止,小说追随田志文关于破车的荒诞想象走向现代主义 “他迟迟没有实施自己的计划,是因为有一天他的想象力爆发了,7
13、把一个故事想得活灵活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天天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或者上班。突然有一天,女孩子遇到了车祸,或在网吧里遇上了大火,结果女孩子死了。女孩子的母亲当然悲痛欲绝。好在女孩子的自行车还在,女孩子的母亲就把女儿的自行车运回家来,当作一件纪念物保存下来。当母亲的每天都要把自行车看一遍两遍,看到了自行车,就如同看到了女儿。看不到自行车,就心急火燎。田志文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他想,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 这段充满人道主义的意识流无非产生于小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无力。而那辆破自行车,谁知道是不是一个地下住户的宝贝呢?刘庆邦的神木等作品将笔触伸向黑暗的煤矿窑底,不过其认知依然包裹在人性视角之下,延
14、续人道主义的文学想象力。京城地下族是新的地下群体,也许还未能成为新的写作资源。文学刊物上几乎再看不到与刘庆邦同时期的知名作家书写过地下室。 “新时期文学”的主力们大部分与田志文一样,通过写作转入知识分子体面世界。也许他们都曾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却没有机会进入。倒是一些不属于新时期文学同人的作家有机缘进出地下室。如何走进地下室 在一篇署名川雪的网络小说地下室爱情里,女主角小乔放弃家乡的国企工作只身来北京寻梦。她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是地点很远,每天“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从南三环的朋友家赶到北五环,用她的8话来说,每天都可以在拥挤的人缝中偷窥这个神秘的城市。小乔觉得这样的生计条件下有必要搬家。原因之
15、一是她还碰见了以前的朋友张可。 ”张可准备考研,也住在地下室。无数来北京寻梦的年轻人将像他们一样住进地下室。 地下室入口星星点点隐藏在每个大厦电梯间的角落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地上的洞穴。 “张可领着小乔静悄悄的从一个隐藏在大楼下的一个小门下去,或者叫小洞穴的入口吧。小门上面写着专家宾馆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个三角恋故事地下室邻居莺莺是坐台小姐,她为了找个好归宿勾引了即将读研的张可。一切故事围绕感情纠葛展开,结局无非是各自带着情感伤痛却成功地逃离地下室。因此,这不过是一位小资写手对于地下室蜻蜓点水般的访问。她虽然进去了,却立即又从言情的通道出去了。地下室于她只是诸多言情戏背景之一而已。 徐则臣
16、则提供了一个严肃文本。作为北漂作家,他的笔触伸向那些“边缘人” 。在 2006 年发表的小说跑步穿过中关村中,他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追随一个办假证卖盗版的年轻人敦煌进入地下室。敦煌同样是抛弃家乡稳定的工作,来北京寻找“好日子” 。同伙被抓,他在走投无路之间遇到一个卖盗版的乡下女人。同病相怜,在她的帮助下开始卖盗版光盘。吃是不愁了,愁的是“居” ,这也是推动小说发展的主要矛盾。他在路边废弃早餐铺里躲了一夜风,第二天满脸尘土地来到地下室旅店: “地下室不大,有种阴森的凉,摆设像一间逼仄的学生宿舍。两个学生用的高低床基本上就把空间挤满了,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盆架。桌子上放点小杂物,脸盆毛巾牙
17、缸啥的都放在盆里。三个9床位上已经住了人,还剩一个上铺。行李箱都塞在床底下。房东说那三个都是来北大听课的,准备考研究生,绝对安全可靠。但敦煌感觉极其的不好,好像在哪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房间。他不打算住这里,就随口压了价,说住一周。房东及时地答应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他们三个回来了你可别说是二十啊,他们都交二十五。敦煌想了想,住就住吧,总比早餐屋舒服点。 好,我就说三十。 ” 作家清秋子的小说我是北京地老鼠(以下简称地老鼠)是描写地下室生活的力作。他最初走进地下室的体验是恐怖的: “不知诸位住过地下没有?住在地下室,室温要比室外低五度,阴森森的,不好受。其实寒冷还在其次,最令人恐惧的是没有昼夜之
18、分,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人们像暗中蹑足行走的动物,不可能有健康心态。我当时最渴望的,是恨不能马上住到地面上去。 ” 笔者曾有幸结识清秋子先生。他回忆地下室经历的时候说:“其实没有那么恐怖,那和我当时的心境有关。 ”这部小说有大量纪实成分,描写 1990 年代末海南一位房产公司高级员工厌倦商界的尔虞我诈,难忘早年从文梦想,在听了一位著名作家演说之后毅然弃商从文。到了北京却发现被朋友耍了,口袋空空,只好住进地下室。所谓“人文精神”在市场经济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作者就是在这种震惊体验下走进地下室: “从外面看,不过就是小区院子里的一座小平房,走入地下,则别有洞天,通过长长的走道,然后是住宿区。
19、每个屋子约有六平方米,大多没有窗,白天也要开灯。屋内仅一床一凳一灯而已。有公厕、公共 厨房、公共淋浴间(另外收费。但天冷,基本没人用)。当然,设施很简10陋。房间里看看倒还干净,要命的是没有暖气,一股子寒气逼人。站在这监狱似的小屋子里,我头脑中翻江倒海,想老子也是曾经阔过的。住别墅、坐皇冠、潮州菜吃到不想吃,一进歌舞厅,三陪小姐都齐声欢呼。想不到老了老了栽到了这北京城。但又一想,老子年轻时也是吃过苦的,掏过大粪,起过猪圈,卖过西瓜,扛过麻袋,露天野地里也睡过一个月。眼下这算什么?民工盲流能住,我怎么就不能住?我一咬牙,把二百多元租金交给了旅馆主人。 ” 清秋子经历过“文革”与上山下乡,对于毛时
20、代有切肤之痛,因此地下室唤起监狱式的体验不足为奇。不过接下来他按照自己的品位改造了房间: “我有个脾气,倒驴不倒架子,到哪儿都得像模像样活着。这个小区处在城市边缘,附近就有个市场。除了卖菜之外,还卖假冒伪劣日用品。我买了被褥、暖瓶、电褥子、台灯,基本都是伪劣品,总共也没花多少钱。安顿好住处,还得来点情调。把随身带的迷你音响打开,床头柜上摆上心爱女友(过去的)的玉照,墙上有个水泥搁架,正好放书。于是乎,这黑牢里居然也有了点小资气息。 ” 主人公作为自觉的小资安顿了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新一代年轻人对于住地下室并没有特别的震惊。 2005 年,一部由郭敬明文学工作室推出的青春小说地下室在年轻人中引起较大反响。叙事者是一位从小县城来到北京投身摇滚事业的青年。他以第一人称内心视角讲述一群地下摇滚青年的爱恨情仇与聚散离合。比起年长一辈,主人公对于住进地下室这件事情仿佛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