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通俗小说与当代美国文化江宁康通俗小说在当今社会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产品,它既有文学作品的基本形式要素,又有以情节娱人和教化的基本功能。通俗小说的可读性常常体现在以情节取胜上,是作者善于讲述围绕主人公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的表现,而如果作者有一定美学品味的话,通俗小说会很快流行于世,甚至登堂入室成为典范。但是,通俗小说最为人们莫衷一是的却在于它的文化身份问题:一本正经的批评家常常视其为大众庸俗趣味的文化产品;而大众的喜爱和数代的流传又使其可与精英文化分庭抗礼,如 2003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授予斯蒂芬金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因为斯蒂芬金是以写惊险恐怖小说出名的。从当代通俗小说的发展来看,如译林杂志近几年发表
2、的不少美国当代通俗小说所显示的,通俗小说的文化身份是在社会接受过程中不断建构的,在时间和广大读者的检验下,昨日的通俗可能会变成明日的经典;而美国当代的社会矛盾和多元文化特征也决定了通俗小说鱼龙混杂式的繁荣,以致近来的时代周刊(2004 年 1 月 5 日)甚至提出,要思考今日“什么是主流的流行文化”。从历史上看,通俗文学作品一直在为自己的“合法身份”与文化精英们进行着这样那样的斗争。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和戏剧是最具有大众和通俗意味的文学,尤其是当时的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等国家里通俗文学已经是蔚然大观,而宫廷趣味则在大众文化的紧逼下节节退却。北美殖民地时期的第一部诗集海湾圣诗就是以民歌形式写成的。不
3、过,“通俗”二字在文学史上和现实中的解说是见仁见智的,尤其在美国当代文化中,通俗小说并非是“垃圾文学”的代名词,因为通俗小说本身就是良莠不齐的。好的通俗小说如廊桥遗梦(R.J. Waller, 1992),死者年鉴(L.M. Silko, 1992)和冷山(Charles Frazier, 1997)等不仅畅销,而且还反映了当代美国的人情风俗的变化和各种社会心态(ethos)。在上述三部小说中,廊桥遗梦是大家熟悉的,它反映了当代美国中年人的道德观念和现实生活;第二部则以“戏说”的笔法描写了美国社会将要崩溃和白人被逐的未来场景;第三部则表现了一种怀旧情感,尤其是对美国南北战争的往事描写中体现了当
4、代人对美好生活和纯洁爱情的向往。2004 年第 1 期译林发表的小说译作替换(2000)是通过描写一宗系列谋杀案,对美国社会的邪教问题作了深刻的揭露。这些小说与那些得到各种文学奖项的严肃小说相比,其中的“严肃性”丝毫也不逊色,而其可读性或许更强。从艺术性上来说,通俗小说也是不落人后的,如斯蒂芬金的小说叙述超出了一般平铺直叙的线性结构,运用了跳跃式的“拼贴”叙述技巧和细腻的心理描写,具有相当的艺术创新意识。当代美国通俗小说的写作手法和情节安排对其他国家的文学发展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影响和作用,甚至影响到一些著名作家的小说创作。通俗小说的大行其道在当代美国社会并非偶然。美国文化传统中历来就有个人主义和
5、平等意识,个人趣味和反对等级划分是渗透在美国文化中的基本精神。自从本杰明戴伊1833 年在纽约创办面向底层大众的太阳报以来,美国社会精英文学或曰“雅”文学与大众文学或曰“俗”文学之间泾渭分明的等级划分逐渐模糊。1917 年创立的“普利策奖”在对小说类评奖中从没排除通俗文学作品。实际上,今日几种畅销书排行榜如纽约时报书评排行榜中只有“小说”和“非小说”之分,并无“精雅”和“通俗”的类别。同时,由于美国社会的教育程度较高,受过各种高等教育的青年人口达到百分之五十,这些人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和爱好。与低俗小说(即 pulp fiction,充满暴力、色情和肤浅趣味的小说)相比,严肃的通俗小说也拥有很多的
6、读者。强调个人趣味使读者们既不会统统地被单纯的感官欲望驱使,也不会完全被什么文学批评权威所左右,他们更多地是在每年出版的千余种通俗小说中各取所需地阅读,一些好的通俗小说就是这样流行起来并获得了各个阶层的认可。正是广大读者的接受使通俗小说,尤其是严肃作品逐渐获得了合法的“文学身份”,有的甚至成了当代通俗文学的“经典”,如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作品和美国作家莫恩斯描写中美学者一段浪漫故事的小说迷失在译事之中(N. Mones, 1998)等等。读者的欢迎和作品的贴近生活就是通俗小说繁荣与持久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也是其对文学的一种贡献,正如斯蒂芬金所说的:“在通俗小说和文学作品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美国
7、一些坚持文学精英立场的人士认为,斯蒂芬金获国家文学奖代表了当前文学的一种堕落,因为金的小说只不过是把恐怖情节和科幻结合而成的当代神话,所以算不上是真正的文学。但是,通俗小说毕竟是“小说”,是以文字书写的一种文学体裁,是供人们阅读的文化艺术作品。通俗小说鱼龙混杂式的繁荣也是当代美国社会文化发展的一种反映,它既是审美市俗化对审美贵族化的取代,也是美国学者 D.贝尔提出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所造成的特殊现象,即新教伦理和享乐主义之间矛盾冲突的反映。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一贯以新教伦理,即节制与奋斗,为基本的道德标准。但是在当今的后工业社会里,物质的丰富和媒体的畅通使得大众可以轻易获得各种文化娱乐资源,而良好
8、的社会福利制度在某种意义上又使得一些人耽于享受不思进取。于是,主流文化价值观念常常被享乐主义潮流所取代,许多低俗小说也就应运而生,其中不少是以暴力、金钱和色情这三大情节为故事核心情节,这是一个负面的东西。1994 年的美国电影低俗小说(Pulp Fiction)就专门探讨了文艺作品中的社会暴力问题,随后 2003 年的电影杀死比尔(Kill Bill)则进一步表现了这个问题。不过,正因为当代美国社会是一个充满文化矛盾的社会,所以在低俗小说泛滥的同时,严肃的流行小说也是俯拾即是。这个现象与美国社会的文化传统和文化机制有着很大的关系。一方面,美国自 1791 年通过宪法修正案以来,它就是个“小政府
9、/大社会”的组织结构,社会的许多道德问题和伦理教化是由各种各样的教会承担的。美国的年轻人口中有近一半人自认是虔诚的教徒,而不论何种教派,其宗教伦理(摩门教等除外)一般是讲求禁欲和勤奋的。这种宗教精神导向的文化秩序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低俗小说的泛滥而扩大了严肃小说的市场,如 1999 年美国东部天主教会就禁止文艺作品和演出中出现太过的色情场景;另一方面,在美国是没有各种官方的文联或作协组织的,小说创作完全是一种个人的行为,其中既有为艺术而艺术和表现自我,也有是为了盈利和出名。不仅如此,出版和发行系统是按市场规律办事的,没有市场的文学作品固然难以面世,而太滥的作品会损害出版社的名声,从长远看也是难以
10、为继的。所以,当代美国文化的双重性,即新教传统价值观与当代享乐主义的矛盾决定了通俗小说的双重性,即优秀的严肃小说与低俗的浅薄小说同时并存的局面。对此,我们只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是正确的态度,而译林杂志多年来的外国文学译介正是体现了这种态度。文学艺术从来都是在“雅”和“俗”两个方面发展的,没有通俗文学的繁荣,雅致文学的持续活力也难保持,这就是意大利的但丁和德国的赫尔德都要在民间文学中寻找营养的原因,或如中国的一句古诗所云:“为有源头活水来。”胡适就曾认为,中国文学史就是不断地由俗文学发展到雅文学的一个运动过程;而美国文学史家近来也日益重视各种通俗文学的作家作品,刻意把他们从边缘推向研究的中心,如
11、 90 年代后期新编的美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19992000)。总之,当代美国文学的发展已经不是传统“纯文学”独步的天下了,各种实验文体和大众媒介的运用,尤其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发展,已经打破了雅、俗文学的界限。正如 F.杰姆逊指出的,“文化已经完全大众化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正在消失。艺术作品正在成为商品,甚至理论也成了商品。”这种众声喧哗的文学发展状况实际上表示的不是文学的枯竭,而是文学在新的机遇和挑战面前的生存竞争;当代通俗小说的繁荣就表明了“文学”不会消失,只是在另一种文化环境中的一个重新整合与调节的阶段,
12、而美国文化的多元化趋向则是当代通俗小说发展的一个催化剂。只有在这种“量”的奠基中,具有新的现代审美品质的文学作品才会发展繁荣起来。在美国历史上,早期的文学作品如 W.欧文的纽约外传和库柏的间谍等小说当时也是适于大众阅读的通俗文学,与同期模仿欧洲英、法文学的作品是有雅/俗之分的。但在今日的美国文学史上,这些作品已经成了民族文学的奠基之作,成了人们公认的美国文学经典。如果对当时的文化发展做一个仔细研究的话,我们会发现,美国当时的社会上除了欧文和库柏的小说以外还流行着许多其他的通俗文学作品。但是经过了时间的冲刷,只有欧文和库柏等少数人的作品被社会大众和学术界认可而流传下来。这就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文学精
13、品的出现是伴随着大量的一般文学而产生的,而作为分母的大量作品也为一定文学体裁和流派的发生和发展提供了保证,例如美国西部文学的创作风格在今日的通俗小说和电影中仍是彰显依旧。还要指出的是,当代美国文化中的反精英意识是很强烈的,人们一般不会随意附和什么批评权威的文学标准或审美态度。著名学者苏珊桑塔格等人就与艾伦布鲁姆的观点相左,而大力支持大众文学的发展,例如 D.斯特里纳蒂直截了当地说:“后现代通俗文化拒绝尊重艺术特权和特色。”另外,美国文化市场充分的市场化运作也使大多数作者不能不考虑到读者接受的可能性,如 2003 年由 Ipsos Booktrends 机构所作的一项市场销售调查显示,有 34%
14、的美国读者喜欢情爱小说;6%的人喜爱幻想类和科学小说;19%的读者喜欢神秘小说和恐怖小说;25%的人爱读普通小说,即包括纯文学作品如诗歌和实验小说等。在反对文学审美贵族化的当代潮流中,文学趣味的大众化实际上也可说是大众文学趣味的多样化,通俗小说正是在这种状况下不断地发展繁荣起来的。除了低俗作品外,少数具有严肃主题和感人情节的作品,如前面提到的廊桥遗梦以及早期的五部曲科幻小说基地系列(Issac Asimov, 19511986)等是在经历了广泛流行后才从通俗变成了“脱俗”的科幻文学经典作品。当代美国文化仍在一个坚守传统价值观念和寻求现时个人快乐的矛盾冲突中经历着调整,人们对通俗小说和经典作品,甚至是文学这个概念本身也都在做新的界定,如当代批评家J.卡勒等人正在做的那样。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尽管有许多沉渣泛起的“低劣小说”,但我们也不可否认同时出现的一些好作品的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当然也应包括娱乐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今日阅读美国通俗小说不仅是在认识或欣赏其中的人事情感,而且也是对我们自己艺术鉴别能力的一种考验。试想如果多年以后你发现,人们那时正在谈论的一部文学经典作品就是你过去曾看过并喜爱的一部“通俗小说”,那你的心境将会如何呢?(江宁康:南京大学英语系副教授,邮政编码 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