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高锴:我在全国人大的见闻与杂感时间:2012 年 11月 26日、12 月 2日 地点:高锴家 被采访人:高锴 采访者:邢小群丁东 邢:您从 1982年就到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工作,此后一直在全国人大工作,直到离休。我想请您说说在人大法制委员会的见闻。 高:人大是议会的一种形式,代议制的一种。人大有两个功能:一、宪法规定它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民意的集中代表。二、它有立法权。在立法方面,不管怎么说这几年的成绩应当肯定。我国现在不是无法可依,而是基本上实现了有法可依,这是很大的进步。至于有法不依,或执法不严,那是另一个问题。但人大的最高权力始终没有实现。 为什么一定要开会呢?因为宪法规定,国
2、家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 。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民,每年定期开会,才能体现最高权力,而人大常委会是在闭幕以后行使权力。 人大代表代表谁?代表选民。人民的意志就可从各种渠道集中到这里。 有人说:我们不像西方的议会,他们是代表各自的利益集团,互相争权夺利,而我们每个代表都是代表国家利益,全民的利益。问题是全民利益是由谁认定的?是领导认定的。你个人怎么知道按照全民利益应2该投票给姓张的,还是姓王的?事实上,每个国家都存在利益集团,各地区,各民族,各阶级阶层,各党派团体,各种宗教信仰,各种不同职业,都有不同利益。问题在于公开、公正、透明地处理各个不同集团的利益,要达到平衡、平等、和谐,这正是人大开会的目
3、的。 人大不是劳模会。上个世纪 90年代我到兰州,发现省煤管局一个副局长很有水平,很有见解。我说:你们省煤炭系统有两个全国人大代表名额,你参加会可以把煤矿的现实问题充分反映一下。他说,不行,名额内定选两个一线工人,他们反映不了煤矿的问题。我在煤矿那么多年,太熟悉了。第一线煤矿工人在工作面的时间是 8小时,下去一趟走两小时,从地下走到地上来又是两个小时,还要花很长时间洗澡,然后再回家。上工就要用去将近 16个小时,选这样的人当人大代表,他可以反映自己工作面的情况,其他的事情他不知道。因为交往的人很少。 谁当人大代表,实际上大多是领导选定的,是领导满意的人。群众只知道他姓什么,年纪多大,不知道他的
4、政治观点。他们来开会,先是听报告,再举手或投票。分组讨论,大都是颂扬领导,或是汇报成绩,多数代表是各级官员,下级官员让上级知道我干得怎么好。开会一片歌颂,没有辩论。外地不少代表有空就溜,他们要完成本地领导交代的任务,拉关系,跑项目,跑计委、建委。不能说会上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即便提出了,媒体也不报道。于是,每年开会都是“形势大好!” 相对来讲,政协的简报有点看头,人大的简报没有看头。什么叫团结的大会?听不到不同意见的会;什么叫胜利的大会?按原计划圆满开完的会。 3彭真印象 高:听说在延安时期,人们说彭真是毛泽东的好学生。他忠实贯彻毛泽东的路线,但他是有思想,有独立见解、独立人格的。薄一波在他写的
5、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一书里就讲了,彭真在七千人大会期间,1962 年 1月 18日发言说:“毛主席也不是什么错误都没有。三五年过渡问题和办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 ”“如果毛主席的 1%、1的错误不检讨,将给我们党留下恶劣影响。 ”次日,陈伯达就发言对彭真进行指责,说:“彭真昨天关于毛主席的话,值得研究。 ”薄一波在书中说:“他当时敢于这样披肝沥胆直言,是很不简单的。 ” 大跃进高潮时,彭真让崔月犁在八宝山附近的鲁谷村弄了两分地,搞试验田,我就在试验田里干过活,用最好的灌溉,最好的种子,深挖地,密植,农业专家帮助指导,但生产粮食也就是七八百斤。为什么搞这试验田?显然是彭真对大跃进的一个思考。
6、1961 年畅观楼会议,是彭真为代表的北京市委,对大跃进以来方针、政策的反思。文革中, “畅观楼事件”成为彭真的一大罪行。 反右派时,北师大教授著名经济学家陶大镛参加了章伯钧召集的一次座谈会,他那天迟到了,没有说什么话。反右一开始,毛泽东把这次会议称作“六教授会议” 。 (六教授是指:费孝通、曾昭抡、钱伟长、黄药眠、吴景超和陶大镛)不但全国所有报纸都猛烈批判,北师大也组织全校师生大会批斗。越是他得意的门生,批判得越厉害。他伤心已极。有一天,在师大体育场召开批判大会后,忽然有人对他说:有位领导要跟你谈谈。他想,大概是要下放劳动了,要处理我了。他去到主席台后4面一间小屋里,惊异地见到时任统战部长的
7、崔月犁。崔月犁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温和地说:你以前的历史,市委是了解的;你在这次运动中有什么问题,以后也会搞清楚;你要经得住考验,保重身体啊。 ”陶大镛说, “那时候我已经不想活了,听了这几句话,才决定要活下去。 ”后来我和崔月犁谈起,崔说:有这么回事。刘仁和彭真研究,认为陶大镛解放以前是进步教授,讲授社会主义,他在鸣放中,也无出格言论,只因毛主席给定了性,市里无力挽回。我了解知识分子最重视名誉,尤其被所在的学校学生批判,对他精神上的打击一定严重。这么个有学识的教授如果一下子垮了,怎么办?怕他自杀,所以,让我做些安慰工作。当时,只能说这几句话。我问崔月犁,彭真的关照是不是大棒加胡萝卜,软硬兼施
8、?崔说:“不能这么说。毛主席搞错了,市委能怎么办?只能私下做些挽救工作。 ” 1957 年,毛泽东鼓动知识分子鸣放,搞所谓“阳谋” 。 人民日报社长邓拓跟不上,毛泽东骂邓拓:“死人办报” 。撤掉邓拓的人民日报社长职务,彭真却把邓拓调到北京市委做书记。这显然也是对毛泽东的一种抵制。 后来,邓拓和廖沫沙、吴晗一起在北京晚报开专栏,发表三家村札记 。邓拓写的一个鸡蛋的家当 白开水最好喝等杂文,讽刺了“大跃进” 。文革开始,邓拓是第一个自杀的著名人士。听说他是服水银死的。水银可以使尸体笔直,表示刚强不屈。还听说,他留下了一封遗书给彭真、刘仁:“我牵连了你们,对不起你们了。 ” 彭真有人格魅力。我做统战
9、工作,和老舍先生、乐松生有较多接触,感到他们5对彭真心悦诚服,把彭真看作党的化身,极为信赖。 “文革”开始后,老舍先生和乐松生(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先后自杀了,我认为,跟打倒彭真有关系。他们满腔热诚跟着党走,跟着他们心中的党代表走,而彭真一下子却成了“反党”头子。他们不能理解,失了信心,人生一片迷惘,自杀成了解脱。对高层领导人,我觉得不能光从表面上看。他们在党的全局利益下,在毛泽东大权独揽的组织纪律下,即使并不赞成,也不得不这么做。内心是非常复杂的。例如,拆北京城墙,使这么伟大的文物毁于一旦;再例如,彭真在 1957年前后说过政法部门要绝对服从党的领导等等,都是错误的。但这是不是他的本意,还是服
10、从组织决定不得不如此呢?到了“文革” ,他是忍无可忍了,他坚持“批学阀” ,反对刊登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坚持“真理面前一律平等” ,坚持保吴晗等人,很有义气和骨气。他明知道得罪毛泽东,也不顾了,成为“文革”第一批被打倒的党和国家领导人。 “文革”以后,彭真任法制委员会主任,他对全体干部讲:我在国民党时期被关过四年半监狱,在共产党领导下却被关了八年,建国前,我的很多好战友牺牲了,被敌人杀害了,可是,建国后,也有好几个战友死在自己的监狱里。从进监狱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主要是没有法制!一次习仲勋和彭真谈话,习说:要有一个制度,有一种力量能抵制得住像文革这样的压力就
11、好。彭真说:“建立法制,就能抵制住各种违法的压力。 文革是极严重的错误,今后决不许重演。 ” 彭真在六届人大当选委员长,在立法方面起到很大作用。我在人大6十年中,先后参加了民法通则 继承法 民族区域自治法 出入境管理法 义务教育法 人大议事规则 选举法等 10多个法律的研究和制订,也曾多次参加研究撰订迄今尚未出台的新闻法 出版法和结社法等法律草案。彭真在法制委员会时拼命工作,头一年出来五个法。工作人员夜以继日地修改草案,半夜十二点后把稿子送彭真家里,他总是连夜进行修改,第二天清晨就把稿子退回,进一步研究修改。一次他发烧,中央开会讨论刑法 ,他让护士打了退烧针,坚持参加会。彭真在人大常委会上,再
12、三强调:全国人大是最高权力机关,常委是它的常设机关,我们是集体权力,没有个人权力,退下来的部长到常委会来,要记住我们现在不是行政人员,没有任何行政权力。但是,我们一百四十几个人大常委会委员要集体决定国家大事。这是多大的权力啊! 现在有人提出:人大必须确保党的主张,通过立法程序成为国家意志;必须确保党提出的领导人选在人大会议上通过。还说,人大是党的工具,凡事听从党的指挥。按照这种说法,党委的意见,人大必须确保通过,那么这样的会就是“走过场” ,这样的决议就是“橡皮图章” 。这跟彭真主张的“充分讨论,民主决定”是不一样的。彭真还说过,人大和党组织的关系,政治上服从党的领导,主要指政治方针和思想的领
13、导,但组织上不是从属关系,并没有一条规定说人大一定要服从党委。反过来,人大的决议,所有的人都要服从,共产党员不例外,党委不例外。 在彭真主持法制委员会和人大常委会期间,立法工作很活跃。法制7委员会集聚了一批在“以法治国”的同道,业务骨干大半是解放前清华、北大、师大等大学毕业的老大学生,包括 6位改正的“右派” 。他们都有较高的知识水平,敢说敢为。社科院的王家福研究员曾评论说;“我感觉法制委员会的很多同志,有一股志在必得的使命感,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 ”那时,法律委员会的组成就很有意思。副主任张友渔和雷洁琼曾多年任职燕京大学教授;副主任宋汝棼、项淳一都曾经在燕京上学。他们既是老革命,又是知识分
14、子,思想活跃,敢说敢为,每次开会讨论都很热烈,什么意见都提,言无不尽,滔滔不绝。我觉得那是个立法的春天。后来再也见不到这样热烈的讨论了。 关于习仲勋 彭真同志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以后,法制委员会主任改由习仲勋副委员长兼任。他领导我们组织起草民法通则 。先后搞了几份草案征求各方面意见,反应都不够好,主要认为草案文字“法言法语太多,看不懂” 。一次仲勋同志找我们几个民法室负责同志讨论。有人说:“提这些意见的人,不懂起码的法律知识,可以不理他们。 ”仲勋同志听了很生气,说:“有不同意见是好事情,对不同意见应当欢迎,我和他们一样也不懂法言法语,就不能改得明白通俗一点吗?定出法律来大家看不懂,这样的法
15、律能普及吗?”他当即邀请语言学家吕叔湘来参加会议,当面要求吕老帮助我们修改,并指定我(由于我当时是民法室负责人中较年轻的)把草案和有关资料送吕老家去,按吕老意见修改。仲勋同志说:“你听吕老的,他是语言学家;不要听我的,我不懂!”一个堂堂的副委员长、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这样高层领导负责人,当众说8“我不懂”的,仲勋同志是第一人。后来,我去了吕老家三天,他把草案一字一句地斟酌修改,改掉了不少重叠的或含义不清的字句。 第一次讨论民法通则草案,是个大热天,人民大会堂一楼会议室开足空调很凉快,而我们办公在四楼上,为节省用电,不开空调,个个汗流如雨,民法室负责人中,当时唯有李由义称得上法学家,他是被公
16、认的北大法律系“四大才子”之一,对民法通则的制定极为热情,又极为认真,为了向仲勋说明有关情况,从凉爽的一楼到火热的四楼上下四次,突然因脑血栓昏厥在会议室门口。仲勋同志立即站起身,呼叫着:“快用我的车送北京医院抢救!”他急得说话有点结巴了。正是由于坐了他的车,交警看到立即开绿灯,李由义同志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北京医院抢救室,挽回了生命。李由义送医院后,习仲勋还情绪沉重地对大家说:“是个人才啊!可别出了事啊!”他的诚挚,让人感动。 关于傅冬菊 傅冬菊是傅作义将军的女儿,她和崔月犁合作创造了战争史上的一页传奇。 冬菊和爱人周毅之都是中共地下党员,原在天津大公报任记者。北平围城期间,地下党把她调来北平,
17、做争取傅作义的工作。当时,国民党中统对傅作义监视极严,崔月犁负责和她联系,每次见面都冒着很大风险,但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一次,傅冬菊把傅作义每天做些什么,都详详细细汇报,崔月犁当天就用秘密电台传给北平城外的解放军大本营。聂荣臻司令员表扬说:“你们对傅作义的动态了解得真清楚,战场上像这样迅速、准确地了解敌军最高指挥官的动态乃至情绪变化的,在战争史上是罕见的。对我军做出正确的判断,下定正确9的决心,进行正确的部署,具有重要作用。 ” 我是 1951年认识傅冬菊的。那时,有一种不健康的言论在革命队伍中传播,说什么“老革命不如新革命,革命不如不革命” 。说傅作义兵临城下,为保命投降,却当上了水利部长,
18、连他的大小姐也沾了光。傅冬菊气得找崔月犁诉苦。事后,崔月犁说:有的农民参加了革命,是为了“三十亩地一头牛” ;傅冬菊参加革命完全是为了国家,为了革命。她真诚热情,是个好党员,优秀情报员。即使是傅作义,他是几十万军队的统帅,围城时要走也容易,但为了千年古都不遭毁灭,为老百姓和老部下的生命安全,他起义了, “对人民立了很大的功” ,这是毛泽东说的。 后来,傅冬菊在人民日报任北京记者组组长,写出很多好文章。一次,她来北京市委采访,回身离开时,刘仁叫住她:“等等,傅冬!”傅冬菊站住了,刘仁快步上前,把她衣服领子后面上的一根小树杈子轻轻摘下,说:“它会扎着你的。 ”刘仁是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地下斗争领导人,
19、日寇和国民党特务机关都畏之如虎,对傅冬菊一个年轻的部下如此爱护,像是老大哥对亲妹妹一般。这虽是一幕细小的情景,却长久地留在我脑中。 关于李葆华 李葆华是李大钊的长子。解放时任北平市委副书记,后来调水利部任党组书记。 “文革”前在安徽任省委书记、省长,以艰苦朴素闻名,爱护老百姓,被老百姓奉为“李青天” 。但在“文革”中也遭到造反派的围攻。 1985 年整党,主要查“文革”中的问题。高层的意思是, “凡是造反10派头头,一个不能用。 ”我所在的民法室,有个干部叫吴崇其,曾在 1967年任安徽大中学校红卫兵司令,大家认为他是造反派头头肯定无疑了。但他自己解释说:“我是听从省委书记李葆华指示组织的红卫
20、兵,怎么说我造反呢?”在当时的气氛下,百辩难明。为对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我千方百计找到李葆华家的电话,他答应见我。 那时,李葆华刚从财政部长和中国人民银行行长的职位上退下来。这位全中国管钱的最高官,住的却是一个普通的小三间。进客厅,唯有李大钊亲笔写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一副对联耀眼,其他如沙发、桌椅、电视机都很陈旧,窗子上的纱帘都有几处破洞,地上铺的是北戴河出的草编的地毯,我觑了一下里屋(卧室) ,只见床还是上世纪 50年代那种木板床。真是廉洁得不可想象! 葆华同志说:吴崇其的红卫兵确实是我组织的。那时安徽的造反派红卫兵把省委机关包围起来,我们没法工作,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也组织一个红卫兵,让他们保卫省委。经费和驻地都是我批准的。组织部选了吴崇其做这个红卫兵的司令,我不认识他,但也是我同意了的。不久后,我还是被“打倒”了,被迫游街,这天才见到吴崇其,他被扣上“坏分子”帽子,游街时还上了手铐,而我们几个省委负责人只是戴上“走资派”帽子,没有戴手铐,当时我就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年轻人,委屈了他。 “文革”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向他道歉。现在正好,你来调查,我正式声明:这个红卫兵是我们组织的,是完全错误的做法,主要是我的责任。如果需要,我可以写书面检讨。 我把找李葆华调查的情况向整党领导小组汇报,吴崇其的问题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