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在苍天下舞蹈苇杭泉在甘肃金塔通往阿拉善盟右旗(巴彦浩特)的公路边缘,与海森楚鲁(冰川纪地质奇观)相距二十公里。每年夏天,古日乃牧民那斯腾驱赶上百峰骆驼,在苇杭泉四周大戈壁上放牧。人放养的骆驼一般不会乱跑,即使风沙暴起,它们会自动围成一个圆圈,把头颅仰得高高嘶鸣,或者低在身侧。中间是小骆驼,外围是大骆驼。天气炎热时,骆驼们会卧在某座沙丘背后抬着脑袋倒嚼,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 有一年,那斯腾的几只羊被路过的人(车辆)顺手牵走。那斯腾心疼了好几天。为防止再次遭受此类损失,那斯腾通常把羊群放在戈壁深处,一般不会有车辆路过的地方。骆驼认人,即使有胆大的,三五个也奈何不得。骆驼们感到口渴,就从戈壁
2、返回,聚集在苇杭泉饮水。饮完了四处散开,或者原地休息。 那斯腾在苇杭泉附近的空阔之地,用胡杨树干筑了一个骆驼圈,虽然空隙很大,但很牢固,骆驼们也不像驴子、马一样乱踢乱拉,企图破坏,然后独自逃跑。骆驼圈旁边,是那斯腾放牧时才居住的小房子,黄泥土坯垒砌,糊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窗玻璃很厚,里面还钉了铁条,人身安全倒是其次,主要是不想有人进来,拿走自己的锅碗瓢盆,还有肉类、为数不多的蔬菜和粮食。 那斯腾说,五十年或者三十年前,巴丹吉林沙漠里还有成群的苍狼,在沙漠上以捕猎兔子和沙鸡、黄羊为生。还有狐狸,白色的和红色的,时常2到牧人帐篷或家居外面偷东西吃。现在,苍狼围攻羊群甚至幼驼的场景已经很遥远的了。狐
3、狸与人比邻而居的“传说”和“神话”时代也早已结束。 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苇杭泉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唯一一眼泉水。自从他祖父那代古日乃牧人就在这附近放牧和饮牲畜。现在,苇杭泉还像以前,清水不住地从地下翻滚出来,沿着石头的壕沟,向着低处流,到戈壁滩边缘,就消失不见了顺着那斯腾的手指,看到一条晶亮透彻的水道,清水文静,几无声音。水流向的戈壁上有一面较为松软的湿地,长着一些稠密的芦苇。芦苇之外,是一色焦白的沙子,被风吹去皱纹,一条一条,很是好看。 通常,那斯腾自己动手做饭,早上吃干馍和油炸饼子,喝开水或奶茶。中午吃煮熟了的羊肉。羊肉吃完了,就在羊汤里煮面条。有蔬菜时,那斯腾会凉拌黄瓜、西红柿和洋葱。再还
4、可以炒白菜、土豆条和茄子。但大多数时间,他吃羊肉,一根根的羊肉,煮熟后放在盆里,吃的时候抓几块,不吃用铝质锅盖盖好,防止进沙子。春天和秋天,戈壁冷风透骨,吃的时候要热热。 在苇杭泉,那斯腾每年放牧时间是,春天赶骆驼从古日乃来,一直待到十月中旬。期间,那斯腾平均每半月回去一次,交通工具是摩托车,还有自家的马,来回需要半天多。摩托车时常被沙子困住,马稍微方便些,尽管慢,但马可以自己记住路,也不会陷进沙坑当中。有时候,妻子青格勒会来看他,送吃的、用的和穿的。清闲的时候,妻子也会在这里和他一起过一个夜晚。3那斯腾说,在这里,夜晚只有一个人,除了风,就是骆驼的倒嚼声。想说话只能自言自语,要是想心事,自己
5、会被自己牵住,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直想得头晕脑胀,看啥都像是从没见过,整个人恍惚得不行,傻傻的痴痴的。最好的办法是不断跟着驼群,在戈壁上游荡。累了坐一会儿,渴了喝口水,无聊时抽根烟。 要不就扯着嗓子唱歌。他最喜欢德德玛雕花的马鞍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母亲的草原,父亲的河 蓝色的蒙古高原,还有腾格尔天堂 蒙古人 草原之夜 。相比起来,那斯腾最喜欢腾格尔和德德玛用蒙语演唱的歌曲(他说了几个蒙语歌曲名字,我都没记住)。那斯腾说,一个人唱歌,开始感觉挺好,仿佛这戈壁滩就是草原,自己就是腾格尔和德德玛,站在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青草上面,穿着民族服装,身边羊只成片,骏马嘶鸣那情景,就别提多美了。可是唱得久了,一
6、个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没完没了地唱,即使嗓子哑了,疼了,也还哼着唱。 要是妻子在,两个人可以好好过一夜。苇杭泉静,啥都不用顾忌,可以放开喊,就是叫破天,也不怕别人听到,不觉得害羞。说到这里,那斯腾咧嘴呵呵笑了一声,声音在光滑的石壁上,蛇一样地蹿向一边。 大多数时间,在苇杭泉,那斯腾看到的人只有自己,飞得最高的是天上鹰隼,猛地扑下来抓兔子或沙鸡,然后闪电一样飞回天空。会跑的是兔子,还有地面上的黑甲虫和黑蚂蚁;跑得最快的是蜥蜴,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痕迹。而与他最亲近的骆驼,则都忙着寻草吃草。 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和秋天的沙尘暴大的不得了,就是平常的旋风,黑柱子一样,乌拉拉地盘旋而来,人搅在其中,肯
7、定会被转晕,不知道自己4会被甩在那个沙窝子。沙尘暴主要是土,沙子就像以前的箭,打破脸,灌得满身都是,呛人得很。一般人受不来这个罪。 那斯腾说,二十年前,古日乃还挺好,草还比较多,牧场还能容下羊群和骆驼。现在不行了,不知道是羊和骆驼多了,还是草场小了。赶着羊群,还没走,就到黄沙边儿上了。母羊奶不够,羊羔成熟率也成问题。驼羔也是,牛犊子和小马驹也是。现在政府倡导弃牧种地,保护植被,可放惯了牲畜,咋还能握住锄把儿和镰刀呢。 说完,那斯腾一脸感伤,朝着额济纳方向,久久不语。他刚才说的这些情况,我也曾耳闻目睹,不知从何时开始,额济纳达来库布镇外围的荒滩上,有人开了田地,不少牧民卖光了牲畜,举家搬迁,开始
8、练习耕种。 那斯腾叹了口气说,迟早我也会去的。像那样,以后就再不用一个人在荒野游荡,在苇杭泉和骆驼们相依为伴了。那里距离城市也近,买啥用啥也都方便,即使出门,也不用太费功夫。 那斯腾说:前年夏天,他去达来库布一户种田人家看过。种瓜很繁琐,棉花也是。种瓜苗儿的间隙、浇水、打秧子、掐头都很有讲究。棉花也是,种子密度,夏天的养护,秋天一朵朵摘,人在地里,像骆驼一样在烈日下挪动,晒得比石头还黑。还是放牧比较好,索净。 那斯腾就势在松软的沙子上坐下来,点烟抽烟。烟雾还没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我扭头四处看了看,戈壁真大,除了沙子、零星的白草、沙丘以及石头和小的看不到的昆虫,荒野之中就我们两个人。站在一面风化的
9、石头上,蓦然觉得人生空旷,灵魂沉重。 沙子在风中斗折蛇走,在阔大戈壁上,速度之快,堪比想象中的苍狼。5那斯腾脸色沉静,窝在荫凉当中,仰头看天。额济纳的天空,是我这些年来见到的最高最幽深和湛蓝的,它几乎没有任何杂质,哪怕云彩的一层金边,也都清晰如线,绝不模糊。 挨着那斯腾坐下,忽然也觉得了某种沉静。戈壁上无所不在的风从头顶呼呼而过,像是猛兽的喘息。我们躲在隐蔽的地方,似乎两只羸弱的羔羊。除了安全,什么都不用想,除了渴望看到绿色和人,还有那斯腾的骆驼,什么都不渴望。那斯腾说,在这里久了,人不是变成少言寡语的傻子,就是头脑清醒的智者。 那斯腾躺在羊皮大氅上睡着了,打起鼾声,像是一只幼兽在洞穴里叫。我
10、躺在一边,久了,身下的沙子有些发凉。站起身来,在阳光下晒了一会儿,又觉得燥热。远处的海森楚鲁泛着一片黑色的光,犹如一片幽深的海洋。戈壁上的道路偶尔经过车辆,速度跟脚下的蚂蚁差不多。 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口干粮。日光西斜,光芒依旧热烈。那斯腾徒步到戈壁上去照看刚生养的驼羔,我尾随其后。两个人的脚步在层叠的黄沙中深深浅浅地走,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那斯腾说,我天天在这儿走来走去,自己都不知道多少遍了,要是走直线,沿赤道转一百圈没问题。 我说,那些足迹,一定被风沙抹平了,一旧印新痕,重叠的不知多少次了吧。你一遍遍走,这么长的路,这么大的戈壁滩,厌烦不厌烦?那斯腾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地质学者,也不是探险家
11、,就是一个放养骆驼和羊的牧民,走路是为了追赶自己的财产,和你说的那些个高深道理没关系。 翻过一道沙丘,就看到了散漫的骆驼,黄色的鬃毛与沙漠融为一体。要不细看,就不会发现那是有生命的骆驼。那斯腾站在沙丘上,打了呼哨,6尖利的声音不怎么嘹亮。骆驼们似乎听到了,纷纷扭了脖子,朝我们看。我想,那些骆驼一定熟悉那斯腾的声音,也一定会服从那斯腾的召唤。 果不其然,骆驼们纷纷转了方向,朝我们苇杭泉方向走来。其中两峰驼羔,跟在母亲后面,一路小跑。那斯腾冲下去,抱起其中一个驼羔,先是匆匆地走,没一会儿,腰开始弯曲,不到一公里,俯身把小驼羔放下,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喘粗气。 后面的驼群紧紧跟着,不一会儿,就越过了几道
12、沙丘,到我和那斯腾原先所在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斯腾见我走得气喘吁吁,走到一峰公骆驼前,咻咻几声。身材高大的公骆驼先是前腿跪地,再整个儿卧倒。那斯腾叫我骑上。我有点害怕,传说中,骆驼对陌生人会甩鼻涕,狂颠着跑,甚至,还会在摔下来的人身上乱踩。 那斯腾看出了我的担心。笑笑说,放心吧,我的骆驼我知道。我走近,小心翼翼地骑上。抬腿的时候,公骆驼似乎不满,眼睛里迸着一种愤怒的光。那光让我一阵胆颤,就要抬腿下来。那斯腾冲着公骆驼咻咻几声,像是呵斥。公骆驼低吼一声,飞快站起。 我浑身冒汗,心跳如鼓。紧紧抓住驼峰,生怕公骆驼发威,把我从背上扔下来。那斯腾走到公骆驼前,用手掌摸了摸骆驼脸,又在它脖颈处拍了拍,公
13、骆驼眼神柔和了一些,迈开脚步,跟在驼群后面。 坐在骆驼身上,觉得自己蓦然高大起来。身体随着骆驼的身体不住颠动摇晃,就像是骑在大象身上的猴子。公骆驼脚步不紧不慢,也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脾气。张目四望,戈壁平坦如海,沙丘犹如凝固波涛。黝黑色的地平线无限延伸,朝西的太阳光芒刺眼。我想,这骆驼果真是灵性动7物,对主人的认同和忠诚,包含了人与自然生灵当中最美好的和和谐的素质。 骆驼的样子是有些奇怪,隆起的双峰,如马的脸颊,头顶犹如僧帽的一撮浓密头发,硕大的四蹄它们是不是恐龙的后裔呢?抑或是沙漠王国之中由始至终的居民,在浩瀚大幕,苍茫沙漠,骆驼是唯一高贵的神灵。与苍狼、狐狸不同的是,它们在死亡之地,人间绝
14、域,以身为舟,不仅度己,而且度自己能负荷的任何一种生命。这种职能和才能似乎是上帝的赋予,是冥冥之中的绝妙造化。 到苇杭泉,那斯腾勒令公骆驼跪下,我翻身而下,生怕踩疼了它的某个部位。站在地上,忽然觉得身体很轻,风一吹,臀部一阵凉爽,汗水将衣服与皮肤粘连。我冲着那峰公骆驼投去善意和感谢的眼光,公骆驼似乎有些觉察,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款款的夜幕,在饮水完毕的驼群脚步当中,开始笼罩巴丹吉林沙漠及周边的大地。圈好骆驼,那斯腾开始引火做饭,火光在越来越密的黑夜中,像是一团呼呼的红火球。我向那斯腾告别,他也没有挽留。开出苇杭泉的时候,那斯腾和那团火焰仍在燃烧,远远地,像是黑暗当中唯一一处光明,还可以看
15、到那斯腾的身影甚至被火焰照得更红的脸颊。 我想,这就是古日乃牧民那斯腾一天的放牧生活。在戈壁,他是巴丹吉林沙漠的王。与此同时,他又是他自己的皇帝和臣民,主人和仆从。他一天天的重复时光,一点点消耗的生命,始终与巴丹吉林沙漠须臾不离,俨然是这片荒蛮之地的一个组成部分。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在巴丹吉林乃至所有的沙漠当中,类似那斯腾的8牧民肯定不止一个他们显然与大多数世人有着某种层次的隔膜和不同,太多时候,没人想起在沙漠中的他们。从额济纳旗政府印制的生态资料上,我还知道,额济纳绿洲及周边草场每年以 0.4 平方米速度沙化,处在其中的古日乃草原只是其中一环,或者说是一个目前伤害比较顽固的屏障和堡垒。 那斯腾告诉我,他名字译成汉语,有点舞蹈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解释是否准确,但与他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大戈壁上的放牧生活放置在一起,就有了某种诗歌的意境。他妻子青格勒名字译成汉语好像“天” 。如果牵强一些说,他们俩,在巴丹吉林的放牧生活,就具有了“在苍天下舞蹈”的悲怆、孤独、自由与豪放。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