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鸿的选择打开两汉的历史卷轴，就人物列传而言，关中地区犹如伸入江中的巨石，构成极为突出的人文地理单元。这里是当时首屈一指的人杰汇聚之地，名将贤臣，文学大家或者经学大师，皆是扎着堆儿破土而出，他们的风采，让我想起曹植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如游龙的句子，若仔细思量，这八个大字好像就是为这些前贤们专门准备的。在翻读汉书及后汉书注释的过程中，有一个地方因出现的频繁以及其自身的诗意内涵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这个地方就是位于关中核心地带的扶风县。扶与风这二个汉字的组合作为县名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作为一个词语，在历史的因袭中不单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尽显汉字的神奇魅力。风是什么？在先秦哲学观念中，人们是把它当做世界
2、的本质性因素加以认识的，老子曾说过：扰万物者莫疾乎风！可以想象，能够覆盖一切的大风，却被另一双无名的手扶住，这双手该是何等的有力和神奇！道隐无名，这双手大概就是老子所指认的无名之道吧。两汉时期的扶风与其他地区相比，在人才产出方面，不仅同样的众多，而且往往以家族式的涌现作为区别之所在。谈及家族式的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一地域内，最可说道的就是以班超、班彪为代表的班氏家族，以及以伏波将军马援为代表的马氏家族了，谚语中的龙生龙，凤生凤用在这两大家族身上，可谓恰切无比。与班氏及马氏的文功武略不同的是，本地另一位文化名人梁鸿所划出的人生曲线却是卓然而特立的。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任何有关功成的一面，所呈现的永远
3、只是身退的背影，虽为一介寒士， 后汉书却为之列传，我相信作为历史学家的范晔肯定从其身上发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后世的人们之所以记住梁鸿这个名字，与举案齐眉这个成语典故的流传有着莫大的干系，梁鸿和他的妻子孟光就是这则典故中的两位主人公。彼此间相敬如宾、夫唱妇随的亲密细节，就此潜入成语之中，带着原初的体温，穿越荒寒的时间隧道，与各个时代的人们同行。这段佳话来之于梁鸿的无心插柳，因自然本真而摇曳生姿，与之相映成章的则是唐代张敞画眉的故事。这两个故事皆具备极端私人性的色彩，何以穿门而出，成为后人争相观瞻的公共性事件，确实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成年之前的梁鸿，所经历的人生起落及现实性困厄足够突出。父亲曾担任
4、过西汉末年中央政府任命的城门校尉（正四品）一职，并因王莽新政而得益，受封爵位，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王莽政权的迅即垮塌，关中地区很快变成离乱之地，他们家也遭受了农民起义军的巨大冲击，家产尽失不说，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他的父亲只好带着家人外迁。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其父亲很快客死于逃乱的路途之中，一路跟随的仆从们惶惶而动，四散奔逃之际，乘势掠去了这个家庭最后的财物，更让人心酸的还在后头，作为最后心理支撑点的母亲，竟然在父亲尸身未寒的当口，甩下孤立无靠的他，毅然决然地同另一位男人私奔了。这个时候的梁鸿彻底成了没人要的孤苦孩子，身无片文的他只好用草席将父亲埋葬。之后，无一丝浮财、无立锥之地的梁鸿，只好辗转
5、流浪于烽火渐起的四地，其间度过多少寒冷而凄苦的夜晚，可以从中揣度。好在事情有了转机，在父亲先前一位朋友的举荐下，梁鸿进入长安的太学读书。太学是两汉时期官办的特殊学府，成员一般皆为贵族子弟，在这里，他较早就展现出聪颖敏捷、博览群书的禀赋，但地位卑下的梁鸿依然为老师和学友所不待见。 易经里有一句话叫“清明在穷，志气如神” ，这个时期的梁鸿正是这种人穷志坚之人，太学也成为他初步砥砺气节之地，灭薪更灶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大致过程如下：有一天的中午时分，他的同学们放学后便燃薪做饭，而梁鸿则在一旁危坐，而且手不释卷，其中一位同学饭烧好后就招呼梁鸿，告诉他灶内尚有余火，另有热锅可趁。梁鸿却不为所动，径直将余
6、火取出，并踩灭之，又等到锅凉后才重新生火做饭。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个时候的梁鸿乃典型的儒家清教徒，或许是受到孟子贫贱不能移之训诫的过度侵染，于是选择坚守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从知人论世的观点出发，他除了恪守名节外，确实也找不到更好的凭借来抵御外在世界的重压了。当然，两汉之士皆重名节，比起他人的气壮山河，此时此地的梁鸿只能说是初露峥嵘，也就是说，梁鸿如果只是死死地踏在名节之路上，那也不是完整的梁鸿了。党同，恩师，伯乐或者权贵集团，这些注定是与梁鸿无缘的，几乎终其一生，他始终是以一个人的梁鸿而示人。基于这个独特的选择，以肄业的结果离开太学也就不足以令人为奇。缺乏他人的引荐，能够上达的社会出路因此
7、归零，他买了几头猪，在上林苑里过上了猪倌的生活。上林苑是当时最高规格的皇家园林兼狩猎之地，地盘甚大，梁鸿一边在山上放诸，一边潜心读书。有志于学是春秋以下士大夫的不变传统，治平的路子虽被堵死，志于学的底线还是不会放弃的。放猪的生活平静如斯，而外力总是以兀然的方式切入所有人的生活。有一天，一不小心梁鸿把家里弄失火了，并殃及池鱼，燃起的火过了边界，烧到了邻居家，看见邻居怒火中烧的样子，梁鸿低眉垂眼，愿意将所有的猪作为补偿全送给对方。而邻居见到梁鸿驯服的样子，仍不依不饶，继续要价，无奈的他只好对邻居说愿以身代之，即做邻居家的长工，这可是天上掉馅饼，邻居满心欢喜地将梁鸿收纳门下。做了长工后，梁鸿起早贪黑
8、，任劳任怨，品性之中正传遍四乡八里，太学出身，内有满腹经纶，外有堂堂之表，这一切给予他的临时主人以极大的压力。后来邻居主动提出不仅要给予梁鸿自由身，而且还要将他放养的猪如数归还。梁鸿接受了前者而拒绝了还猪的提议，回到仅剩四壁的家中。不过，经过这一番磨砺，他早已名声在外，在那个名声高于财富的时代，他成为一个既贫穷又特别富有的人。当地的诸多有身份之人闻风而动，纷纷派人上门提亲，却被他一概回绝。接下来的事情则是孟光的登场。她本不叫孟光，是一位本地富裕人家的女儿，待字闺阁已有多年，史籍记载为年三十而不嫁。长相也是很有特点的，又黑又胖又丑，且力能举起石臼。石臼这个东西在我们老家叫碓舀子，是舂米面所用的石
9、质器具，根据我的猜测，没有两百斤的力气估计很难举起。当父母问其心仪为何之际，她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欲得贤如梁伯鸾” ，即嫁人只嫁梁鸿的意思，这句话与几乎同一时期光武帝所说的“娶妻当娶阴丽华”句，基本上就把娶妻嫁夫这等非常难解的问题解决掉了。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这个与本身极不对称的要求居然落成了事实，梁鸿听说这件事后，二话没说就将她娶进了家门，新婚不久，一肚子学问的梁鸿为妻子取了孟光之名。两个人过上了粗茶淡饭的简朴生活，倒也相安，而孟光却有些犯难，她早就知道夫君有彻底退隐的想法，于是就隐居之事询问之，梁鸿欣然应诺。夫妻两个简单收拾后往东进发，路过洛阳附近，梁鸿随口吟出一首诗歌。这首名之为五噫歌的
10、诗歌，因讽刺权贵的内容而给他们带来了麻烦，汉章帝听说此事后，龙颜有怒，准备抓捕这对夫妻。梁鸿和孟光之后便隐姓埋名，投靠一大户人家，又一次做了长工。如果说此前的所为是因为品性的话，那么这一次的选择则纯粹是为了避祸。也就是在这里，他们的主人发现了孟光的一个秘密，即每天用饭的时候，孟光皆会把托盘高举到自己的眉毛附近，以侍候自己的夫君用餐。主人觉得此丈夫非寻常等人，就不再让梁鸿亲自干活，闲来在家的梁鸿开始著书，有十几篇传世。以上就是举案齐眉这则典故的由来，如果不能还原历史细节，今天的我们拿男女平等说事的话，梁鸿的形象估摸着要染黑，其实这件事非常单纯，孟光做出这样的举动乃出自内心对夫君的真心尊敬。一个人
11、彻底退掉名利的光环已属不易，身边亲近之人且能从心而为，这难道不是古语中“两人同心，其利断金”的境界么！梁鸿是一位狷者，也是位隐者。孔子对狷者的定义是有所不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中，有所为是放在第一位的，即使是明知其不可为，也需要为之，这就是德行，是天地万物的基础。但在梁鸿的人生选择中，我们看到的基本上是不为的局面，学而优则仕，从为学开始他就远离经世的念头，大乱也好大治也好，他的选择始终简单并且如一，即保持和存留个体。梁鸿并不是一点也没有济世的情怀，有他的诗歌为证，他也许早早就看到了常人难以看到的东西，所以做出了永远不合作的选择。就名节和品性来说，梁鸿身上散发出鲜明的两汉气息
12、。这个时代不缺乏守节者，却比较缺乏梁鸿这般彻底身退的隐士。他的出现使隐文化的流转没有大的断续，中国古典的隐士版图中，我个人特别欣赏的有三位，一是尧帝时期的有巢父，按作家张承志的说法，这是位将洁与耻的精神发挥到极致的隐士，风格高古，在文化的源头就树立了如此高的标尺；其二是晋代的陶渊明，他的出现，向后人坦示肉体和精神如何走向高度的弥合，从而纵浪大化中，所以，其文学成就倒在其次，归道后幸福的重量才是要义；其三就是这位梁鸿了，他的一生有曲折却无传奇，所做出的选择只有主动，无任何被动。若说没有任何外在的刺激，肯定有些夸张，天下无道则隐，纷乱的世间，人生的无常，对于这一切，早慧的梁鸿早已洞悉，在他身上，入
13、世问题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所以它在没有任何犹豫和摇摆中就投入了出世的生活，正因其纯净如一，我很想把他比喻成一只从未落下地面的大鸟。那些从未被污染过的羽毛，将带给呼吸污浊的世间何等的想象！这就是梁鸿的独特性所在，也是他作为隐士的价值指向之所在。除了出世的选择之外，梁鸿另一让人“大跌眼镜”之处就是选择又黑又丑的孟光为结发之妻了。好德如孔子尚对着弟子感叹：“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 ，喜欢颜色美玉，这是人的自然欲望，饮食男女方面，我们看到的一个结果就是，梁鸿又一次走到常态的反面。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这是魏晋名士的一个判断，可以肯定的是，梁鸿既非圣人，也不属于最下者，他能够和妻子相濡以沫，并相忘于江湖，就足以说明他是位有深情之心的人，但何以超越世俗常态，并战胜自我的自然欲望趋于大达，确实给人以遐想。也使我想起希腊化时期城邦居民们的生活，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在纵欲和禁欲间快速切换，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呢？或许这正是历史神秘的地方，同时也是可资玩味之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