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游心乎德之和”摘要 通过对“德不形”的探讨,庄子试图突破儒道传统中“形于外”的政治伦理之“德”与“形于内”的仁义圣智之“德” ,而将之诠定为涵蕴着虚通之天道的心灵。在“德一命”关系的传统理论构架中,庄子以“命”为生存境域的不断绽开与流衍,并将“德”阐释为心灵对命运之无可奈何的随顺与安和,由此而重新勘定了心灵自由的界域与精神逍遥的家园。以心灵与生命为核心关怀,庄子之“德”体现出“真”的价值以及“和”的情态,不仅蕴含着“心”与“道”相融契的心灵境界,也指涉着一种自由而逍遥的生存方式。 关键词 庄子德道命心 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13)020062
2、06 在道家的哲学谱系中, “德”无疑是“道”之外最为重要的概念之一。老子以道德经为另名, 庄子也有德充符之篇,便很直观地体现了这一点。当然, “德”并非道家思想的专属观念,它有着久远的思想史渊源。在周代初期,以小邦取得天下的统治者积极反思权力的来源问题,并提出了“以德配天” 、 “敬德保民”等观念, “德”遂成为天子参配天命、统驭万民的依据及方法。以“德”为内质,周公还建构起了让后世儒者神往不已的“礼乐制度” ,也即形成了一套尽善尽美的“德礼体系” 。正所谓“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 (尚书洛诰 ) , “德”贯2通上下、整合内外,堪称周代思想、政治与生活世界的核心价值观念。在后来的哲学史中
3、,老子将“道”升拔为“德”之本体,孔子以“仁”勘定“德”之内涵,孟子之“性”也可视作基于“德”之观念的理论蜕变。可见在西周之后,虽然“德”的思想与政治地位相对沉降,但无论在道家还是儒家那里,经过限定或转化的“德”依然是非常核心的观念。甚至可以说,经过哲人的重新诠释, “德”在某种程度上仍是凝聚诸子思想本质、彰显各家哲学特色的重要语词。 庄子哲学对“德”的沉思与阐微,无疑是以儒家及老子的“德”论为致思背景的。然而,由于哲学关怀、理论归宿的独异性,庄子之“德”与儒家或老子之“德”有着迥然的意蕴。庄子与儒家德论的差异显见,但学者往往对老庄德论的不同有失精察。冯友兰先生说庄子“所谓道德 ,则与老子同”
4、 ,徐复观先生认为庄子之德“即是在万物中内在化的道” ,刘笑敢先生也说“庄子基本继承了老子的德” ,并未对老庄的“道德之意”做出必要的区分。实际上,庄子德论的基本关怀及特征与老子非常不类。在下文中,我们即欲在儒家传统及老子德论的思想背景中叙述庄子之“德” ,不仅述其差异,更欲借此揭示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哲学气质与“游心乎德之和”的生命气象。 一、 “德不形” 儒家传统中的“伦理美德”无疑是不胜枚举的,庄子首先便对这种蕴积着伦理性与社会性的“德”进行了反思与批判。在人间世篇,庄子提出“已乎已乎,临人以德”的观点,无疑是对儒家的直接批评临人之“德”便是孔子所倡导的“仁义道德” 。庄子认为,儒
5、家所倡导3的德性不但无法使社会趋于有序,相反,无道的世界反而会对“有德”之人造成伤害不管这种伤害是外在的“人道之患” ,还是内在的“阴阳之患” (人间世 ) 。 不仅如此,在儒家看来,仁德是成名的基础,孔子即宣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论语卫灵公 ) 。但庄子认为,所谓“德荡乎名” ,对儒家之德的修持往往会陷于对“名”的追求之中,名恰恰是对德性的损害。 人间世篇所谓的“支离其德”之“德” ,也应该是指儒家之“德” ,意为对儒家所倡之道德的支离或消解。而且,庄子必然会认为儒家所讲的“知德必知政” (大戴礼记小辨 )是武断的, “德”与“政”之间本没有必然的关联, “德以柔政”或“为政以德”只
6、不过是“以己出经式仪度”而已,试图以此教化天下不过是一种天真的幻想。由此诸端,庄子认为只有将以儒家为代表的各学派的“德”满含“忧患意识”或“担当精神”的政治、社会、道德关怀消解或停止,才会有心灵的解放与生命的自由。庄子将这种“德”称为“不形之德” , “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德充符 ) 。对于“德不形” ,成玄英释之为“德不形见” ,义颇含混。陈鼓应先生说:“所谓德不形 ,就是说德不外露,内心保持极度的静止,去凝聚生命的力量,以包容万物,不为外境所摇荡。 ”王博先生则认为:“所以要不形 ,就是不把德作为修饰容貌的工具。 ”陈先生以“形”为“形于外境” ,王先生则释为“形于容色” ,这两种阐
7、释在庄子哲学中都是可以成立的。庄子对“以物为事” 、 “丧己于物”的拒绝以及对“无功” 、 “无名”的提倡,都是“不为外境所摇荡”的典型体现;同时,庄子也强调了“德”对作为形体之“形”的超越:“故德4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德充符 ) 。重德或有德之人必然会漠视或遗忘形体的要求。庄子认为,人应该专注于对内在之德的培养与修持,而不能将之遗忘,这就是“一志”或者“神凝” ,否则,究心于形体的保全与养护,即是所谓的“诚忘” 。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庄子那里,即便是“德”不“形见”或“外露” ,所成就的也有可能不过是一颗“成心” 。成玄英说:“夫域情滞着,执一家之偏
8、见者,谓之成心” ,成心即是“偏见” 。庄子认为,由“成心”而有“成见” ,因“成见”而生“是非” ,而“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 ,“道”就在这种片面、狭隘的视角中消隐了。因此,从内在的理路解释“德不形”是非常必要的,郭店简五行 “形于内”的说法恰好为这种理解提供了某种支持: 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 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 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 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 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 从这段材料可以看出,儒家所谓“德”即是仁、义、礼、智、圣均“形于内”的状态。对于“形于内” ,陈来先生认为:“仁形于内,是指仁
9、内化为德性;仁不形于内是指仁尚未内化为德性,仅仅作为仁的行为呈现。义礼智圣亦然。 ”口王博先生也认为, “形于内”即“扎根于内心,或者叫得于内心” 。归结说来,可以说“形于内”即成形、内化于内心,或者扎根、落实于内心。在五行中, “形于内”无疑是5最为纯熟的道德境界;到了孟子,则直接将仁、义、礼、智四种德性勘定为心灵的内在固有之物,比五行的说法更为激进。而在庄子那里,无论是“形于内”还是“根于心”的儒家之“德” ,无疑都难以逃脱“成心”的范围。庄子所倡之“德”不但“不外露” ,必然也是“不形于内” 、“无形于内”的。 同样,在道家的思想系统中也有“内刑”的说法: 黄帝曰:“吾身未自知,若何?”
10、对曰:“后身 未自知,乃深伏于渊,以求内刑。内刑已得,后 乃自知屈其身。 ”(黄帝四经十大经 五正 ) 在这里,黄帝向大臣阉冉请教自知之方,阉冉的回答是:你可以隐居于幽静深隐之处,这样就能体验到“内刑” 。陈鼓应先生以“端正、约束、规范”释“刑” ,并以“自我完善”译解“内刑” ,诚然可备一说。但在黄帝四经中, “虚无刑” (经法 )即“虚无形” , “审名察刑”(十大经 )即“审名察形” , “刑”常与“形”通。由此,将“内刑”释为“内形”是完全可以的。 “内形”意即在内心炼养某种德性,而不必曲为之解。与之类似, 管子内业中也有“心之刑”的表达,似乎也认为心灵可以呈现为某种具有“实体”的德性
11、。 通过以上所述我们可以断定, “形于内” 、 “内形” 、 “心之形”等观点在战国初中期是非常普遍的。这样,庄子的“德不形”在思想史中也便有了更为明晰的理解和定位,可以说,庄子所倡之“德”是对儒、道传统中“形于内” 、 “内形”之“德”的理论超越,不但“不外露” ,也蕴含6着“不形于内” 、 “不内形”的要求。 “不形” 、 “无形”即是庄子所畅言的天道之“虚” 、 “通” ,庄子说: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 心斋也。 (人间世 )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愧懦怪,道 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 成与毁,复通为一。 (齐物论 )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
12、同于大通,此 谓坐忘。 (大宗师 ) 在第一条材料中,庄子“即气以论道” ,以“气”之虚衬显“道”之虚;在第二条材料中,由“虚”而“通” ,大干世界的“万物芸芸”正是借由“集虚”之“道”的观照而能“复通为一” 。由第三条材料可知,心灵要进人道境,首先要清除形、知之“自我” ,才能在“面对面”的照会中让生命与大通之道产生“莫逆于心”的体验。 “离形”即是反对“形于外” ,如此才能保证道在心中的本然显现;去知,即是否定“形于内” ,这样方可保证心面对道时的全然敞开。可见, “心斋”之心即是“德不形”之“虚心” ;反过来说, “虚心”之“德”必然不是“凝固”的“成心” ,呈现出虚旷之态与贯通之状,从
13、而不落入任何一种世俗的德目或德性之中。在庄子那里,这种“不形之德”无疑就是在对伦常与政治的超越中“入于寥天一”的心灵。由此,我们可以从正面确定庄子“不形”之“德”的内涵,即是天道在人心中的显现,或者说即是“道心” ,王博先生即认为, “德可以很方便地描述为游心于道的状态” 。 7总而言之,庄子的“德不形”有两个层次的意涵:在内在的向度上,“德不形”是指心灵与虚通之天道的契合,这样的“虚心”是没有“成形”的虚旷之境,此即“内保之” ;在外在的向度上, “德不形”是指生命在“方之内”的世界中应该摆脱功、名、己的限定与束缚而呈现出的自由情态,此即“外不荡” 。 由“道一德”的关系出发,我们便可大致说
14、明老庄之学的不同之处。老子认为“道生之,德畜之” (老子五十一章) ,物是在道与德的配合之下产生、长养的,而且所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老子二十一章) ,道是德的主宰性原则。也就是说,老子的“道”与“德”乃是两个阶段或两种状态,且“德”必须以“道”为依归。在庄子那里, “道” 、“德”则是同质的, “德”不过是“道”在“心”中具体而微的凝蕴而已。虽然老子也在个人修养或精神境界的层面使用了“德”字,而且“上德不德” (老子三十八章)的说法或许对庄子“德不形”的观点也有着一定的启发,但庄子的“德不形”显然也是对老子“上德”思想的一种理论超越。在庄子看来,老子之“上德” 、 “建德”仍然可以归入
15、“形于内”之“德” ,而正所谓“恒知稽式,是谓玄德” (老子六十五章) ,老子之“玄德”亦是一种政治原则,恐怕也难逃“形于外”之“德”的范围。 二、德与命 如果说通过“德不形” ,庄子所阐明的是“德”的自由与自在;在必然的向度上,庄子认为在“德”与“命”之间也存在着对应的关系。也就是说,心灵如何处理命运也是一个关乎“德”之养成的重要问题。 8在商周时代的思想世界中, “德”与“命”之间本来就有非常密切的关联: 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 德。 (尚书召诰 ) 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尚书 召诰 )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 福。 (诗经大雅文王 ) 这三条材料中的“德
16、”与“命”实际上是一体无间的关系:因为“天命有德” ,所以君王只有通过“敬德”才能“配命” ,砥砺德行成为获得或者维续天命的基础, “德”即“命德” 、 “命”即“德命” 。然而,在后来的哲学史中,正如郑开先生所说:“作为政治理念的德触发了思想观念的德 ,政治革命导致了思想革命。 ”钉在孔子儒学确立之后, “德”的观念发生了嬗变,而我们也很少看到“德”与“命”之间的那种如影随形、理所当然的一体关系了。这与孔子“有德无位(命) ”的历史事实当然有着莫大的牵连,但也是哲学思想赓续演进的必然结果。而且“德”在思孟学派那里已经演进或深化为更加抽象而内在的“性” ,“德一命”也相应转换为了“性一命”之结
17、构。在论及“性、命”之关系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了两者源始的统一: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 (性自命出 ) 天命之谓性。 (中庸 ) 虽然这里对“命”的定位仅仅是“命一德” ,缺乏“德一命”的权力9向度,但我们还是能感受到儒学于内在性中求超越的不懈努力。与这种捆绑“性一命”的做法相比,孟子似乎更愿意区分“性”与“命”: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 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 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 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 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孟子尽 心下 ) 孟子将“命”定义为“莫之致而至者” ,而非作为道德本性之根源的
18、“天命” ,也体现出了儒家思想的复杂与深化。 相较之下,庄子与孟子的态度是相似的, “命”是“命” , “德”是“德” ,两者不可混而为一。但与孟子不同的是,庄子又在传统“德一命”关系的构架中将两者绾合了起来,而不在其间作出严格的区分。庄子的理论进路可谓是“旧瓶装新酒”“德一命”的整体框架是“旧瓶” ,对“德” 、 “命”的全新诠释是“新酒” 。 关于“命” ,庄子的看法可谓是“命行论”的。与所谓“吴天有成命”(诗周颂清庙 )的前定、既成或确定的必然性不同,庄子的命主要是一种流行、生成的必然性;“成命”代表的是一种政治价值与权力来源, “命之行”则仅仅意味着变动着的生存境遇。在庄子看来,人生就
19、是一场永不停息的变化之途,或者说是天命自然流行的过程。 “命之行”铺天盖地、无止无休,天命即是浩浩荡荡的生命洪流之流衍。庄子认为,“命”超出理智思维、不受行为影响,当下即是、现时生成、没有定则,10仅仅是时间之流行以及情境之绽开,人对之无法“求取”或者“参与” 。这样,庄子之“德”便不仅仅是心灵对天道的涵容或体认,在消极的意义上,也体现为对命运之无可奈何的随顺与安和。庄子说: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德充符 )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 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人间世 ) 庄子用“德”将心灵“安之若命”的向度容纳了进来, “有德”或“至德”的体现即是“知命”与
20、“安命” 。实际上,通过对“命”与“德”的关联,庄子明确表达了“有德”之人对待现实世界的态度:要“不与物迁” 、 “命物之化” ,要因任“事之变,命之行” ,而不能使之成为生命成长、心灵自由的阻力甚至桎梏。仿照中庸所说的“天命之谓性” ,庄子哲学可谓主张“安命之谓德” 。 可见,与商周时代“德一命”的构架相比,庄子之“有德”不再是对神义之天命的顺承与参配,而是理解并安顺于自然之天命。如果说前者的“德一命”关系是统合的,庄子的“德一命”之间则是断裂的;如果说前者之“德”是获得“命”的方法,庄子之“德”则仅仅是面对“命”时的心境。归结说来,商周之“德一命”是共向、共性的统一,庄子之“德一命”却是异向、异质的统一。由商周之“德一命”观可得天下与民心,而由庄子之“德一命”观仅能安顿个我的生命、慰藉一已的心灵。 三、 “真”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