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值得永远干下去的职业一 1923 年的春天,我的爷爷叶圣陶经朱经农先生介绍进商务印书馆工作,正式开始了他的编辑生涯。那年他 29 岁。 1982 年,爷爷为刚刚创刊的出版史料写了一篇题为我和商务印书馆的文章。人们常常引用的爷爷说的“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就告诉他:我当过教员,又当过编辑,当编辑的年月比当教员多得多”那句话,就写在这篇文章的一开头。在这篇文章中,爷爷说,自己的编辑工作是进了商务印书馆才学的。记得第一次校对,校样上漏了一大段竟没有发现,被一位专职校对看出来,把校样退给了他,他才知道编辑不好当,丝毫马虎不得,必须认认真真地一边干一边学。接下来他简要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商务印书馆的
2、8 年里所做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国文部编辑中学生的国文课本和国学丛书,代郑振铎先生编过一段小说月报 ,又和金仲华先生一起编过一段妇女杂志 。 1930 年,爷爷应外公夏?尊的邀请,离开商务印书馆,转到开明书店做编辑,一干就是 20 年。 1950 年年底,爷爷被任命为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在那里,他负责编辑全国中小学生的统编教材,一直干到 1966 年“文化大革命”开始。 爷爷一生的编辑工作,大都和这三个出版社紧紧相连。在爷爷写2我和商务印书馆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已经 88 岁了。他说,现在眼睛坏了,连笔画也分不清了,有时候免不了还要改一些短稿,自己没法看,只能听别人念。在那以后的 6 年
3、间,爷爷就是这样做编辑工作的,直到离开人世。 二 爷爷热爱自己的编辑工作。早在 1947 年,在爷爷听到同业中的人夸他们开明书店办得好,听到读者夸他们开明书店的书出得好的时候,高兴地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值得干下去的事业 。在这篇文章中,他说事业的总称叫三百六十行,我们在三百六十行中拣定一行书业,把我们的心力岁月花在上头,而居然得到好评,足见我们拣定这一行是不错的,是值得永远干下去的。他又说,无论干什么事业,最怕没兴致,动手想问题都勉强,全是为了吃饱肚子。干得高兴却完全不同了,在干的本身就有乐趣,不但乐于干,而且觉得非干不可。我们已经到了乐于干,非干不可的地步,这是我们最可以自慰的。从这些话里我
4、们可以体会到,爷爷对自己选择了做编辑这一行非常满意,甚至热爱到了“非干不可”的程度。于是他在这个值得干下去的职业上,兢兢业业地干了 65 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爸爸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爷爷的编辑生活他记得一清二楚,在他为爷爷写的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中,记录了爷爷做编辑的一生。 在 1925 年的五卅运动中,为了能对这次爱国运动发表自己的言论,提出自己的主张,在五卅惨案发生的第四天6 月 3 日, 公理日报就创刊了。报纸名义上是“上海学术团体对外联合会主编” ,参加编辑工3作的主要是爷爷和商务印书馆的一班朋友,其中郑振铎、胡愈之、沈雁冰几位先生出力最多。在“创刊号”的宣言中,报纸对英国提出了六
5、条要求,第一条就是“收回全国英租界” ,还提出要用在全国排斥英货、中国人不为英国人和英国机关服务、不出售物品给英国人等实际行动,来迫使英国接受这些条件。在这次运动中,这样强硬、这样鲜明的态度,别的团体从来没有过。 公理日报的态度激烈,敢说大报不敢说的话,敢登大报不敢登的新闻,反映了大多数人民的愤慨,指责了公然冒犯众怒的民族败类,甚至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因此“赢得了数万读者的热烈同情” ,影响大大超过了当时的申报 新闻报等大报,在这个反帝爱国的运动中,起到了不同凡响的作用。但是公理日报的本钱是大家凑的,售价便宜,又没有广告收入作补贴,办了几天凑起来的钱就不多了,尽管得到了社
6、会热心人的捐助,维持到二十二期也不得不停刊。其实停刊不只是因为经济问题,印刷厂迫于官方的压力不肯再印,参加对外联合会的十二个团体政治态度越来越不一致,也是使报纸不得不停办的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停刊号”上登了一则本报同人特别启事 ,说:“本报只发行了二十多天,但已赢得了数万读者的热烈同情。我们受到了许多热心民众的鼓励,觉得我们的工作万不能就此终止。所以我们还想继续做大规模的筹备,预备在将来建立中国健全的言论机关的基础,组织大规模的日报,为中国言论界开一个创例。 ”这些话表达了爷爷他们对于报纸的停刊的于心不甘,渴望着有一张属于他们自己的,可以开中国言论自由先河的报纸。爸爸回忆说,五卅运动那年他才
7、七岁,当时那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的场面,那满街的4“公理日报 ,一只铜板!”的叫卖声,在他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象竟是那样的深。 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 1946 年,开明书店出版了一本硬面精印的大型画册抗战八年木刻选集 ,爸爸曾详细地记录了画册的诞生。鲁迅先生开启了中国木刻的先河,此后中国的木刻创作日益兴旺。在八年抗战期间,木刻家们不断努力,发表了大批优秀的木刻作品,中华全国木刻协会决定,9 月 18 日在上海举办“抗战八年木刻”展。7 月 11 日,陈烟桥、李桦两位同志找到爷爷,说想赶在展览开幕前出一本木刻选集,当时爷爷在开明书店主管编辑部的工作。1946 年 7 月,正是“反内战、要民主”的运动处于
8、高潮的时候,爷爷觉得正需要这样的作品来鼓舞人们的斗志,编辑部的同仁们也说,一定要接受出版这本木刻选集。第三天,爷爷就和那两位同志把这件事定下来了。8 月 10 日,画稿集齐了,爷爷开始了木刻选集的编辑工作。与此同时,出版部也忙起来了,他们不光要安排生产,还要定标图版尺寸,设计封面装帧大家忙了一个多月,这本木刻选集终于在展览会开幕的前四天出版了。如果从稿子集起开始算起,只用了 51 天,进度之快,效率之高,对于当时没有美术编辑、没有自己的印刷厂的开明书店来说,真是难以想象。爷爷在 14 号的日记上写着:“今日一编入手,尚称可观,为之欣慰。 ”当然,可观的不仅是形式,主要在于内容。爷爷在为这本木刻
9、选集写的序言里说:“由于所处的国度和所值的时代,木刻作家与文艺作家一样,一贯表现着反帝反封建的精神。从正面说,一贯表现着争自由的精神。 ”他赞扬了木刻家在抗战八年中所作的努力,说他们的作品表现了“对于敌人的憎恨,对于受苦5受难者的同感,对于大众生活的体验,对于自由中国的希望。 ” 三 说完了爷爷这两件在编辑工作中的旧事,我想起自己看过的郑振铎先生在编辑是什么?一文中的一段话:“老实说,拿笔杆的人,实在并不曾忘却他们的力量与责任。他们相信,人类社会之需要智慧,也正和他们之需要粮食一样迫切;特别在今日文化落伍,知识未开的中国,拿笔杆的人们的责任,似乎比一切都更重要。为了人类,为了中国,他们都是不能
10、放弃了这些明显的摆放在他们面前的责任的。在这个急骤变动的大时代里,我们的责任是不很轻的。 ” 我想,爷爷正是郑先生笔下的那种“拿笔杆”的人。爷爷从事编辑工作 60 多年,所看重的,所依据的,正是郑先生说的,是他从不曾忘却的力量和责任。爷爷把自己融入了国家和人民之中,他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相关,与人民的利益相连。他把自己的责任、自己的热情、自己的爱与憎,自己要与国家和民族生死与共的精神,全都融入了他所热爱的编辑工作。无论是在黑暗的旧社会,他为徘徊在歧路上的青少年编中学生杂志的时候;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年代,他为全国的孩子们编教科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肩负的责任,把这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无
11、论什么年代,无论什么时候,爷爷都像一个战士那样,随时准备着冲锋陷阵投入战斗。 我也是个编辑,像爷爷那样做编辑是我一生的追求。从爷爷的身上我感悟到,做编辑所要具备的,绝不只是文字功夫。对于一个编辑来说,小到一个标点、一个词、一句话、一篇文章;大到一本书、一个刊物、一份报纸,编辑时时处处都要想着对读者负责,时时处处都要想着对时6代负责。尽管不同年代,不同时期,编辑所要肩负的责任是不同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郑振铎先生说的:我们的责任是不很轻的。 爷爷说,编辑是值得永远干下去的职业。在爷爷的感召下、带领下,奶奶胡墨林,父亲至善、叔叔至诚,表姐宁宁、堂弟兆言、我、永和和燕燕,还有我们的下一代:侄
12、子叶刚、侄女叶杨、叶子,算下来竟有十几位,都曾经或者正在从事着我们都热爱的编辑工作。在纪念爷爷从事编辑出版工作 90 周年之际,以此来告慰他老人家,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小时候,我天天能看见爷爷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前改稿子,常常在饭桌上听到他和爸爸讨论正在修改的文章。好几次,我看见爷爷一早从他的房里出来,走到爸爸的床前,说他昨晚躺在床上想,他们讨论的文章中,有一句话还是换个词儿比较妥当。爸爸一边应着,一边起身来到书桌前,按爷爷的意思把那句话改过来。这看似平常的情景,却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抹不去,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幸福温馨。 2013 年 3 月 25 日 深圳 (作者单位:中国少年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