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樊纲说,你看过悲惨世界吧?咱们现在就是那个阶段和樊纲先生约好喝茶的前一天,有媒体报道称,上一届中央政府为调控房价而出台的“新国五条” ,除了在北京地区执行得比较严格外,在全国许多省市都遇冷。樊纲是中国最有公众知名度的经济学家之一,这些年也没少对房地产市场发言,所以见面问候之后,这就成了我想和他聊的第一个话题。 他的谨慎出乎我的意料。略微思考后,他低声说道:“官方的问题我怎么解释?你能说这个国五条本身出得有点匆忙,你能说这种话吗?对不对?我不太想说这种话。我总不能像任志强那样的,张口就侃吧?” 哦?我心里想,这回答真不错,短短几句,信息量倒大得很,该说的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该批评的批评了,
2、又好像谁也没得罪。 第一个话题貌似有点冷场,恰好他接了个电话,我趁这机会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我们的茶叙地点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这儿面积不大,顶多不过 20 平方米,除了堆满书和文件的办公桌外,只有一个书柜和一张普通的方桌,看上去老旧得很。我们喝的茶,是他书桌上现有的,铁观音,质量一般。 这边他接完了电话,和我说了声抱歉,顺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聊。任志强是人物杂志 3 月号的封面人物,他历来是高房价的鼓吹者,在3 月份的采访中,他说:“高房价应该是大城市的准入机制,这得是一个门槛。 ”我很想听听樊纲对任的看法。 这次他倒先是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觉得任志强非常对,资本家当然可以说这个话。每个
3、利益集团都应该有自己的代言人,工会有工会的,农会有农会的,消费者有消费者的,他代表富人集团,这都没问题。 ”他说完这段话,停了一下。 “但是, ”他接着说, “任志强的话也对也不对。如果一个大城市都是富人,那连扫街都没人扫了。所以不能用高房价把所有的人都挡在外面,贫富差距是一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政府要搞廉租房,要有城中村,为低收入阶层提供基本的居住条件。 ” 这样既肯定又否定的答案,在我们随后的聊天中出现了多次。看得出,樊纲是个严谨的人,说话速度慢,身体语言少,不求快意褒贬,但追求全面、准确、不留破绽,他是北京大学和社科院经济所的教授,现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会副会长,这倒是符合我对体制内经济学家的
4、一贯印象。 “你有空该去逛逛城中村,挺好玩的,五湖四海的人,五湖四海的小吃。 ”说到这个,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跟我回忆起他上个月在西欧游学的经历, “欧洲那种小城,和我们城中村是一样的,小窄街道,楼挨楼楼挤楼,门小得家具都进不去,得吊上去,那些地主老财们把城建起来,弄个围墙,外来的人打铁的打铁,养猪的养猪,挤在一起竞争。这是真正的市场经济生态,多有活力,多健康。 ” 秘书进来,往茶杯里加了些水,泡的时间长了,廉价茶叶的土味越来越淡,反倒好喝了些,我们的谈兴也越来越浓。 “说到房价,我就不太懂现在的一种社会心态。全世界市场经济国家的大学毕业生,都租着阁楼的破房子住,为什么我们的大学毕业生一毕业,就
5、抱怨房价高,买不起房子?然后动不动又说,北欧人生老病死都有保障,我觉得很不幸福。当然你不幸福,人家人均 GDP8 万美元,你才 6000 美元,还得扣除贫富差距。这也太不现实了,你比我年轻,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好像现在我们的参照系都是混乱的。 ”我说。 ”是的。乌托邦。一边希望能像发达国家那样,什么都给你包了,一边又不愿意像发达国家的年轻人那样,去奋斗,就想着安安逸逸的。为什么现在那么多人考公务员,不就想着一辈子都不用奋斗了吗?所以我特别希望媒体能做些工作,把这些不现实的期望降下来,年轻人自己去奋斗,靠自己的劳动去赚房子。老想着让别人保你,什么都白给,这个社会就完蛋了。 ” 短短一段话,樊
6、纲提了好几次“奋斗” ,我觉得这个词在他看来应该是挺美好的,于是我问他:“奋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是无奈,也是美好。 ”他回答。不出所料,又是一个肯定加否定的答案。 樊纲当过知青,去黑龙江上山下乡, “我说我手上沾满鲜血,当时砍了多少树,为了取暖,每天晚上我们要烧掉这么高这么宽的木头,从这个墙到那个墙。 ”他比划着给我看,难得的身体语言。干了 6 年知青,樊纲说自己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未来在什么地方,于是开始奋斗自学,最后考上了大学。 聊起往事他显得有点激动,但这些故事,和许多“文革”期间知识分子的经历没有太大区别。我更想听听,从一个经济学家的专业角度,他是怎么看待“文化大革命”的。 “
7、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不同的目标,决定不同的选择、不同的行为、有不同的结果。毛当时的想法里头,经济只要能够不出乱子,过得去就可以了。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阶级斗争上。 ”他又恢复了原来那种低声、严谨、冷静的状态, “比如说,他建三线厂,要建到交通最不便利的地方,那要从发展经济的目的来看,你肯定要把工厂建到沿海,因为交通成本是最低的,但如果按照打仗的目的,那他这么做是对的。 ” “但如果说, 文化大革命就是不好的,改革开放就是好的,你会认可这样的判断吗?”我接着问他。 “当然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如果以经济为指标的话,那你马上就能说出来市场经济是好的, 文化大革命包括计划经济是不好的,因为效率低下。但是
8、如果你以战争或是别的什么作为指标,那就是另一个标准了。所以我经常说一句话,经济学不讲道德,它可以为不同的价值观服务。后来就被人标题党了,说我不讲道德。没办法。 ”他笑笑。 “所以你对自己的边界认识得很清楚。 ” “嗯,我不轻易说社会学家的事,我也不轻易说政治的事情,一些经济学家,天天这里那里讲道德,我说这人开始不务正业了。 ” “你指的是谁?能说名字吗?”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他冲我一笑,摇摇头。 我们聊天的间隙,恰好有某出版社的两位女编辑来访。樊纲刚在这家出版社重版了一本书,是他 20 年前写的一些用经济学来分析人生与世相的小文章的合集。他说自己为了再版而重读此书时,发现现在的人们纠结的问题,其
9、实和 20 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我让他给我举个例子。他想了想,说:“比如现在说北京空气污染得厉害,可 30 年前的北京,到处都是冒烟的烟囱,冬天刮风沙,人得用围巾把整个脑袋包起来才出门,每天都是倒着走路。可现在污染少了,我们反倒不习惯了。还有就是,全世界媒体记者都盯着你这儿拍拍拍,感觉上当然更厉害了。这都是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嘛。 ” 他又和我回忆起了刚刚结束的西欧之行, “英国伦敦公共交通总局,挂一旗子,庆祝他们地铁建成 150 周年,我们这儿是刚刚修地铁的阶段。这个阶段的中国,说句实在话,就是马克思写资本论的那个阶段,你看过悲惨世界吧?咱们现在就是那个阶段。在历史上其他国家,就是社会动荡闹革命
10、的阶段。我们现在是落后国家,很多国家比我们好,我们都看着,都想一天实现他那个好。所以这是一个困局。二三十年的困局是可能的。 ” 那该怎么办?樊纲的答案是:“一方面改革,一方面保持增长。这是我们的药方,不是人人都愿意革命的,革命是要冒风险的,只要大家还有希望,即使是最贫困的阶层,只要他想着明天会多一点收入,他的孩子明天能有工作,那就还有办法。 ” 茶叙接近尾声,一个女编辑请樊纲在刚刚印好的一摞书上签名。他认真地签着。女编辑和他开玩笑:“樊老师,我们读者都说你长得特帅,像朱军。 ” “朱军?别了,我觉得我还是像濮存昕多一些。 ”他严肃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些笑意,还是那样,该表达的意思他都表达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