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顶多读完这面墙,你就死了午饭吃完没多一会儿,止庵先生跟来访的客人打了个招呼:“我去上班啦。 ”他把深色围巾往脖子上一绕,打了个结,穿上外套,啪一声带上门,走了。 止庵管“去书房待着”叫“上班” 。他有个专门的书房,两室一厅,离家不远。早上 9 点前出门,路上翻翻报纸,不出 10 分钟就到了。读到中午,回去吃个饭,再到书房接着看,看到晚饭饭点,就“下班” 。 40 岁之前,止庵做过医生,当过记者,在外企做过销售,在出版社做过总编。他一直想过一种“以看书为主要内容”的生活,现在几乎实现了。微博上,他给自己的身份标记为:读书人,作者,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 1997 年,止庵有了现在的书房,自此人
2、和书“各得其所” 。十几个深褐色的书柜几乎顶到天花板,是他亲手设计。客厅布置简单,只有书架、茶几和 4 个单人木沙发。一个房间被用来读书和写作。书柜贴墙走了大半圈,书桌摆放在正中间。坐在案前,抬头可看见止庵母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她戴着墨镜站在海边,连衣裙被海风微微卷起。 15 年来,书房做过 3 次改装,拆了墙,还移了一面非承重墙增添了书架。他一度打算在家里铺设“轨道” ,以便存放更多书,要看哪柜子书就把它“摇出来” 。 止庵的藏书量之多,在京城文化圈里是出了名的。但他却说自己并2无藏书的习惯,买书只是为了阅读便利,如果觉得一本书不会看,就坚决不买。正因如此,他说自己的两万多册藏书中没有一本
3、“烂书” 。今年有几家媒体请他评年度好书和烂书,他回答人家说:“我没看过烂书,评不出来。 ” “别的事可以不这么来,读书必须得有一副势利眼。 ”说完他起身走到书柜旁,一边找着什么,一边说, “你等着,我给你举个例子。 ” 他掏出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契诃夫文集的首尾两卷,翻开书页让我看印刷时间和印数:第一卷 1980 年 6 月,印数 3 万,第 16 卷,1999 年,印数 2000。 “可以理解为这样的意思:最早有 3 万人买,就跟排队一样,等的 19 年当中,陆陆续续两万八千人不等了,走了。我是等到最后的 2000 人之一。 ” “我可以花 19 年时间等这书出齐。反过来,你读了一本烂书,是
4、你的眼界、定力不够。你不认真事先挑选好,读了之后知道白看了,活该。” 摄影师想要拍一下契诃夫的这套书,问他能不能从书柜里多拿几本出来。他忙不迭说:“行,行,我来。 ”一起来的他的朋友笑着说:“别人不能动他的,上次我帮他放书还骂我,说不能这么拿。 ” 摄影师把书叠在茶几上,止庵赶忙问道:“茶几上有没有水?千万不能弄湿,千万。 ” 问他:“您是不是对书有点儿洁癖?” “不是有点儿,是非常。 ” “书上什么样的瑕疵您可以” 3“什么样的瑕疵我都不能忍。 ” 止庵只在书店买书,甚至让出版社不要寄书给他,他自己买。 “咱们这个邮寄太野蛮啦。 ” 止庵去日本玩的时候,观察过怎么送快递。 “一本书用硬板包裹
5、一遍,已经不会摔坏了,完了还搁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头。快递员直接端着那盒子,按门铃,你把这东西拿走,他把盒子端回去,手都不会碰到。 ”“没有像咱们这样的。 ”他叹气:“如果是一个好的东西,就不要把它弄坏,很简单的事情。 ” 说起自己书房里的装饰和各种小物件,止庵特别来劲儿:“随便看,随便拍。 ”一边说着:“这没什么了不得,很便宜” ,一边又止不住地得意扬扬:“这个很漂亮吧。 ” 客厅挂着两幅从日本买来的画。一幅浮世绘,一幅版画。他爱看画,最喜欢的画家是岩田?太郎,说他画的女子,可以用“恶之华”来形容,那是“一种危险的美” 。他特别喜欢日本的艺术品,因为觉得跟自己气质比较近,细腻、唯美。 大部头的画
6、册码在一个架子上,都是他从日本的旧货市场淘来的,有的折扣甚至打到 0.5 折,几百块钱就买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最重的那本是竹久梦二名作全集 ,他背着从名古屋换了 8 趟火车,又背着去横滨坐地铁买书。 作为著名的周作人、张爱玲研究专家,止庵从名字到文章都颇有民国味。做客锵锵三人行的时候,窦文涛开玩笑说:“我原本以为您是和周作人同时代的人,所有周作人的书都是您编的。听说请您上节目,4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还活着吗?”止庵答道:“没错,我这是诈尸还魂了。 ” 不过,他的书房并不全是民国范儿。一个书架上摆满了侦探小说,上面搁着一个“瘫软”的可乐汽水瓶,玻璃烧制品,看起来好像正在融化。 “1
7、00 块钱从日本买来的。你说这个贵吗?”他问。 “这个不贵,太便宜了。 ”一旁的朋友说。止庵受到鼓励似的,要带我们看更便宜的。他指着书架上一堆日本动漫人物小模型:“这一把才100 日元,在跳蚤市场买的旧货,日本的地铁票的起价都要 190。 ” 止庵问我中间短头发的小人儿叫什么,他挺喜欢。我说叫凌波丽,是个机器人。我们说要拍拍这个,他笑了:“你们真觉得这个好?”看摄影师已经拍了起来,他说:“来,我给你们挪个地方。 ”他把小人儿们移到了周作人译文全集前边,放成一排。 “这个搭配挺好玩的。 ” 我和摄影师商量拍照的间隙,止庵看没什么事儿,就自个儿跑回里屋,坐在电脑前,查邮件、刷微博。他把自己微博的关
8、注人限定在 30 个人上下,多一个取消一个。30 个人中有 20 个基本上从来不发微博。点开页面,要看的新鲜事只有一页。 “关注了 500 个人,那你肯定要忙死了,而且谁的也看不仔细。 ” 看两个小时书,累了,刷一下。发一条微博,说一点读书的心得。过一会儿看看别人对他的看法有什么评论。经常有网友他,想看一本书,让他推荐最好的译本,问他最新的某本书怎么样。他一一回复,说自己认为哪个好,或者回答不知道。 除了刷微博和看邮件,他还用电脑写读书笔记。他只在要写文章的5时候,才做笔记,动笔写周作人传前,他写了一个 30 万字的笔记,最后成书有 20 万字。去年底,一个出版社约他写篇关于呼啸山庄的文章,三
9、五千字,他断断续续做了 5 万多字笔记,还没法动笔。 对止庵来说,笔记做了,文章没写出来已是家常便饭。因为他越看书越发现,很多话别人早说过了。 “也有时候是想法还不够成熟、不够结实,所以希望再等一等,可能会想起来,也有可能不会有。 ” 他对写文章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要求:至少有一句话是别人没说过的。“一句就行,可能这说得太极端,但必须要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自己的发现。 ” 止庵的新作叫旦暮帖 ,他把自己买的一幅日本作家兼画家武者小路实笃的画用作封面,一颗红彤彤的柿子放在皱巴巴的纸上。画上题词是日文,意思是:“桃子和栗子栽种 3 年结果,柿子则需 8 年,达摩面壁 9 年顿悟,而我要用一生时间方能明白。
10、 ”止庵开玩笑说“这是励志书”。 如果有什么事会让止庵焦虑,大概只有时间。他算了一下,按一周一本书的速度算,再看 30 年,他还能看 1560 本书。 “这是什么概念?我今年 54 岁,最多还能读完这两个柜子。 ”他指了指他对面的书柜墙,又指指我, “你 20 多岁,你还能看多少书呢?4 个柜子。也没有多少,是不是?你现在想想,从你现在到你生命结束也就顶多把这一面墙读了,就死了。 ” 为什么于丹不会在你“可能读”的范围内? 人物 PORTRAIT = P 6止庵 = Z P:你选书的标准和范围是什么? Z:从古代有作者以来都是我的阅读对象,中国往上数,孔子、庄子,西方你可以数到柏拉图、苏格拉底
11、、古希腊三大文学家,你可以数到这儿。这个对象的队伍太长,你只能愁读不完。 但我会自动屏蔽一些,比如于丹她肯定搁不进这个对象里去。但为什么有人特别爱读她呢?那就是她在那个人的心目中比这些人重要,就是一个估价。这种不同也很正常,用庄子里的话叫“自适其适” 。 P:为什么于丹不会在你“可能读”的范围之内? Z:我觉得这里边有一个最主要的问题,第一,读书不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一件事,它是一个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第二点更为重要,就是读书的人自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所以一本书你看不看,与作者无关。刚才我提到于丹,你也许会想,止庵是不是瞧不起她?这么理解就浅了。我的意思是,于丹不需要我这个读者,我也不需要这作者。
12、不读一本书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P:读书对你来说,有什么助益? Z:读书使得一个人不露怯,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你不学这诗经你不会说话,因为你说得不行,你说得低,你学了这个你说得高,就是这么一个区别。读书确实有用,但不是具体的。它使得一个人把自己变得品位高一些,知识丰富一些,人生丰富一些。我特别喜欢作家加缪的一句话:“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 ”活得最多的方法包括读书。 7P:你的父亲沙鸥在读书上对你有何影响? Z:对我影响非常大。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这个差别是他告诉我的。诗得有诗意。这个东西特别难以言说。举一个例子,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是诗。 “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
13、休” ,就不是。 这里边有诗和非诗的区别,诗意还有境界深、低,大、小的差别。 以前让我开诗歌的会,轮到我发言,我说我觉得咱们讨论的好像不是诗的事,是不是先讨论是不是诗再说? P:你这么说他们能接受吗? Z:人家可能连这个也没太听明白吧。不是我很狂,这东西真是有特别严格的划分。真正写诗的人也都知道。还有一个,现在出了很多外国诗,这更麻烦。诗这个东西特别借助于语言,不能翻译。翻译外国诗就是看个热闹,张望一下,就是这么一个事。 P:在读书这件事上你的理想状态是什么? Z:我就想做一个普通读者。做伍尔芙笔下那种“普通读者”:“他/她读书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看法。 ”给你举个例子,胡适晚年在台湾,遇见一个卖饼的人,俩人聊天,然后那人和他通信。他发现这个人对国际政治的研究很深。普通读者读书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对于他来说阅读就是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普通读者就是努力地减少一点实用,减少一点现买现卖这种东西。我觉得自己还够不上普通读者,但这倒用得上一句老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本刊新媒体部副总监邓丽虹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