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被神化与被蔑视的海明威20 世纪欧美作家中,海明威无疑是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一位。他的作品,很早就被诸如张爱玲、余光中等文学名家在中文世界译介, “抗战”期间,蜜月中的海明威携新婚妻子来到中国,在硝烟弥漫的重庆,分别会晤了蒋介石和周恩来,可见国共高层都对这位美国作家高度重视。解放以后, “十七年”至“文革”的中国文坛驱逐了绝大多数欧美“资产阶级”作家,但海明威的魅力,仍然难以抗拒。 “革命作家”柳青一方面对老人与海 “爱不释手” ,另一面仍不忘与海明威“划清界限”:“虽然我们和作者的世界观不同,这样的书,不妨也看一看。 ”1到了“新时期” ,文坛迎来了“神化”海明威的浪潮:不仅是他简洁明快的文
2、风,更重要的是海氏在“迷惘”中张扬的“硬汉”精神,成为 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作家们信服并且崇拜的新风尚。一个有趣的现象是,20 世纪 80 年代,海明威经常是与卡夫卡、乔伊斯、贝克特等“现代派” (现代主义)作家相提并论,而到了 20 世纪 90 年代,各种版本的“外国文学”教材中,才注意到海明威身上的“现实主义”血统,把他正式划归到了“20世纪欧美现实主义”阵营。这似乎没什么不对,但却阴差阳错地为海明威随后遭受的尴尬和蔑视埋下了伏笔:“现实主义”总要比“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更容易读懂和看透。虽然海明威的传奇人生依旧被老师们在课堂上津津乐道,虽然他的短篇小说还入选了中学语文教材,虽
3、然他“诺奖级”的经典作家身份仍然不可动摇,但种种迹象表明:海明威已经风光不再。在欧美评论界,女权主义者早在 20 世纪 60 年代就开2始清理和批判海明威的男权思想,这一立场伴随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的兴起日益受到重视,人们发现,海明威笔下的女性,要么温顺如猫,要么狡诈如蛇,不过是他笔下“硬汉”们的陪衬。过去备受追捧的简洁文风,也成了质疑和批判的对象,像夏志清这样的美籍华裔学者,直斥海明威的文字“一清如水” ,多读则无余味。梳理和审视海明威在中国的这段过山车式的遭遇,我们不禁要追问,神化和蔑视海明威,追究是出于何种原因?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我们能否给予海明威和他的作品更为客观和公正的评价?
4、一 “海明威热”的出现,是在 20 世纪 80 年代。 “新时期”大幕徐徐拉开之时,中国文坛刚刚走出“文革”的阴霾。整体创作风尚的大气候,是由封锁走向开放,由政治的他律,走向审美的自律。但具体到不同的文体,则又有所区别。在诗歌领域, “朦胧诗”运动,率先实现了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创作观念和技巧的借鉴和移植。而在小说领域,最早兴起的“伤痕小说” ,在审美形态上则具有开启悲剧意识和回归现实主义的两大特征,随后的“反思小说” ,美学上的追求仍然不出其右。由此奠定的新时期小说开局,恰恰形成了对于海明威的“期待视野” 。在那个既充满着迷惘,又倡导思想解放,既揭示了历史的“伤痕” ,又急于通过“反思”,在文
5、化上寻求疗治极左政治之外药方的年代,海明威的作品,具有巨大的启示意义。 海明威的小说,虽然融汇了现代主义的象征、隐喻等技巧,但文笔3简练,仍以现实主义为基调;其笔下的人物,质高量多的是一些生活中困顿、肉体上受伤、精神上胜利的人物更接近于古典悲剧英雄而非现代主义荒诞乖谬的“非人”形象。这样一来,20 世纪 80 年代的中国作家,不但很容易在海明威身上找到共鸣,而且很容易就能够各取所需,将“海明威式”的艺术风格加以“中国化” 。王蒙是中国当代文坛上纵横捭阖,屡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在 80 年代,正是他较早发掘了海明威短促精练的文笔之美,并且主动加以借鉴和推崇。王蒙写过的“意识流”系列小说,其实并非完
6、全是对乔伊斯或普鲁斯特的效仿。其中一篇,名为海的梦 ,作品的主人公,正是一位曾经翻译过海明威的作品的翻译家。在饱经政治磨难后,他展开了一番交织着对往事感伤和对前程憧憬的意识流动:“天太大。海太阔。人太老。胆子和力气太小。梦太长。床太软。空气太潮湿。牢骚太盛。书太厚。 ”这样的语句,完全没有乔伊斯式繁复绚烂、幽细入微的格调,反而是鲜明地复现了海明威式风格:短促,精练和简省。王蒙曾经不加掩饰地表达过对海明威的欣赏,他说, 老人与海 “越看越有味” 。2但是这种欣赏,是一种保持了距离,停留在对海明威文体风格和写作技巧上的欣赏,还谈不上对海明威性格气质、为人行事的崇拜。 真正将“海明威热”由风格技巧的
7、模仿推进到性格气概的崇拜,是随后跟进的一批知青作家。以写作北方的河 黑骏马而闻名的知青作家张承志,就明确表达了对海明威的崇敬,他认为:“海明威影响了20 世纪 80 年代整整一批中国作家。 ”张承志所谓的“影响” ,显然不只是文风和技巧层面的问题。在海明威的作品中,众所周知的是一众“硬汉”4形象:从早期的“斗牛硬汉” (曼努埃尔) 、中期的“战场硬汉” (罗伯特?乔丹)到晚期的“海上硬汉” (桑提亚哥) 。 “硬汉”们不管环境多么艰苦,都在重压之下努力保持着优雅风度,以自己的行为完成悲壮的人生使命。在知青小说中,不少作品都在试图刻画硬汉形象,彰显硬汉风格。孔捷生的作品南方的岸 ,是“知青文学”
8、的名篇。作者把知识青年们步入的那片瑰丽粗糙、荒蛮无情的热带雨林,描写得极具海明威笔下硬汉们的生存环境的特色:强悍而苍凉。而那些满怀理想主义热情,在热带雨林中垦荒、牺牲的知识青年,也发出了海明威笔下“迷惘的一代”的绝望悲鸣:“到处都是悲剧,我们不过是悲剧里的小角色。 ”在这样的叹息中,挺身而出的主人公,在回城之后,又毅然返回海南岛的橡胶林,也就具有了硬汉的性格和气概。 “硬汉”不仅活在纸上。海明威“那股透着硬的劲头”的精神气质还对 20 世纪 80 年代的中国作家产生了强烈的感召力,成为他们为人行事的内在动力。张承志无疑就是这样的代表。他“以笔为旗” ,以硬汉的姿态猛烈地攻击着世俗化的社会,捍卫
9、着临近世纪末已经明显式微的人文精神。另一位对海明威推崇备至的作家是马原。马原承认:“在评论界,有人认为博尔赫斯对我的影响要远在海明威之上;但是我好像更经常愿意对海明威津津乐道。我知道海明威对我的滋养是无与伦比的,他教会了我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 ”3作为 20 世纪 80 年代风光无限的“先锋文学”领军人物,马原的小说在技法层面上有明显借鉴博尔赫斯的痕迹,但海明威对马原的影响则更为内在。在马原的几乎所有作品中,海明威的“硬汉”形象、 “冰山”原则以及海明威的简约、直观与朴实口5语化的语言可谓无处不在。不但是语言文字,就连马原本人的形容装束和生活方式,也都在镜像化海明威的硬汉造型魁梧健壮,满脸络腮
10、胡子,在秘境(西藏)跋涉探险如此由内而外的全盘“硬化” ,可谓把海明威推向了神灵一般的存在境地。 纵观 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的“海明威热” ,可以说是因之前政治运动的肆虐造成文坛一片凋敝和民族精神困顿的局面下,海明威清新刚健的文风与勇战迷惘的硬朗与时代的文化氛围“有期而遇”所造成。 “海明威热”之于文坛,恰如“高仓健热”之于影坛,一旦时过境迁,则盛景难复。 二 进入 20 世纪 90 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商品经济的浪潮漫卷中国。在此背景下,文坛出现了剧烈分化,海明威在中国的命运,也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 在严肃文学领域,海明威的影响虽在持续,但已没有了 20 世纪 80年代顶礼膜拜的
11、态势。马原已经走下了青藏高原,他那些天马行空耸人听闻的硬汉故事再也难觅踪影。张承志依然坚持着“以笔为旗” “精神圣战” ,但其以心灵史为代表的创作已经转向了宗教题材。相较之下,“底层叙事”的代表作家阎连科,保持了与海明威更多的联系。20 世纪90 年代,阎连科写出了年月日 日光流年等描写中国底层人民与灾难抗争的故事。这些作品展示给我们的都是受难、牺牲、意志、回家等多重主题,在“神实主义”的外衣之下,具有悲壮与苍凉的美学品质,在精神命脉上明显与海明威作品一脉相承。但阎连科更愿意强调这些作品的“中国性” ,当评论家指出了阎连科作品继承了海明威精神风貌之时,6作者却更倾向于“撇清”这一“影响的焦虑”
12、 。阎连科自道:“很多评论者说我的年月日是中国的老人与海 ,你不能不让人家这样说,如果我自己早些想到这一点可能会在情节上做另外的处理。稍一处理,就不会有评论家这么说了。 ”4 在文学研究界,海明威则遭到了严峻的质疑和拷问。西方文学界对海明威的批评几乎与“老爹”的创作生涯如影随行。在海明威去世后,对他的“差评”一度达到巅峰。女权主义者指责海明威笔下的女性形象,一个个要么是“温驯的小猫” ,要么就是“坏女人” 。文化研究者发现海明威个别作品中有排犹倾向,所以他在“政治正确”这一关也过不了。甚至有人批评他不该在客厅里自杀,使他家里人收拾起来很不方便,而应该在浴室自杀。5就连海明威塑造的那些招牌式的“
13、硬汉”形象,也被嘲弄为“智力迟钝、笨牛般、只会发单音的傻子” , “没有宗教、道德、政治、文化和历史的怪人” 。6 类似这样的批判之声,在 20 世纪 80 年代国内的“海明威热”之中,几乎完全被过滤掉。然而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后,随着学术交流的增多和学术研究的推进,国内的海明威研究也翻开了新的一页。如研究者所概括的,晚近国内的海明威研究,论域“主要包括其作品与伦理的关系、与酷儿理论的关系、与美学的关系、与女性主义的关系,以及与环境的关系等”7研究出现了多极化的倾向。多极化的倾向,有利于展示研究对象更为丰富的内涵,原是学术研究的合理向度,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一种声音,已是对海明威表现出彻底的蔑视
14、。 这种常被引用的观点认为,海明威“写到老,还是这个文体,有些7晚年拙劣的作品,简直是自我讽嘲(selfparody) ”,其文字“一清如水,多读了没有余味” 。8这些轻蔑之语,出自于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因夏志清在海内外文学研究界的盛名而广为流布。然而很少有人去追究,夏志清是因何原因,在何种语境中之下说出上述轻蔑之语。笔者翻捡夏志清著作后发现,他的这番言论,并非是对海明威的专门研究,而是出自一篇为中国现代作家张爱玲辩护的驳论文章。夏志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对张爱玲的“发现” ,已经众所周知。然而有批评者举了几个外国作家,来证明张爱玲不够伟大:“除非张爱玲能像海明威、狄更斯、芥川龙之介那样真是卓越
15、,不然二三者的一味标榜,也无非是捧捧自己的朋友的一种变相。 ”9为驳此说,夏志清专门拿张爱玲与几位外国作家进行了比较。他认为,这位批评者首先在比较对象的选择上就有问题。张爱玲固不能同狄更斯相比,正像她不能同亨利?詹姆斯相比。这并非张的个别作品不够卓越,而是狄、詹两位外国作家的作品太过丰富。但芥川龙之介这样的作家,则不在张爱玲的话下。至于海明威,夏氏本也认为,海氏“男人没有女人的世界,严格说来,当然无法同张爱玲以女人为主的世界相比的” ,10可既然对方已经指名道姓,也就只好拿来一比,这才得出了海明威“一清如水” “没有余味”的判语,以此反衬张爱玲影射中国社会“复杂、细致得多” 。这样看来,夏志清
16、原本无意否定海明威的成就,只是情势使然,不得不辩,海明威因此而“躺枪” ,着实有些委屈。 三 来到 21 世纪,国内写作界的“海明威热”早已褪却,研究界则使用8愈加严苛的标准对待其作品。倒是在娱乐界,出现了一位名为“海鸣威”的流行歌手,唱过一首半红不红的老人与海 。其中歌词写道:“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爱你的心怎能搁浅/老人的线紧牵爱的信念/岁月的帆渐行渐远”桑提亚哥的钓线居然牵出男女情爱,大众文化“跨越疆界、夷平鸿沟”的神奇法力,在此尽显无遗。莞尔过后,不禁要追问,时至今日,海明威写就的那些经典作品,在走向牵涉性别、族裔、伦理、生态的“泛”文化研究之后,其内部的精深奥义,真是已被读懂、看透?传
17、统的“文本细读”难道已经失效?笔者不敢苛同,试举一例来分析。 例证还是老人与海 。且看小说结尾: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瓶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 ”侍者说, “Eshark。 ”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 ”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
18、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西班牙语:鲨鱼。这是侍者用英语讲“鲨鱼” (Shark)时读别的发音,前面多了一个元音。他想说这是被鲨鱼残杀的大马林鱼的残骸,但说到这里,对方就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了。11 老人钓鱼搏鲨的故事读者都已耳熟能详,传统的分析套路也无非“冰山原则”9和“硬汉形象” 。但这里要指出的,是小说结尾的一处细节:侍者误读鲨鱼为“eshark” ,游客误解后再无意深究大鱼的真相。 这个细节,英文原著中表述得自然流畅,中译却难以传其神韵,译者有心,特意加了注释,但恐怕还是极易被忽视。为何说它是小说的神来之笔?因为它有可能颠覆我们继往关于海明威的两种“阅读定式”
19、“硬汉性格”的神话与“一清如水”的轻蔑。两种阅读定式实质是有共性的,那就是把老人与海视为一部带有象征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品,其中出现的所有形象老人、小孩、马林鱼、鲨鱼等既有现实所指,又能在一个总体象征框架内得到解释。这种以小见大,以具体见抽象的象征方式倘若成立,我们不由要问:侍者误读、游客误解的细节,又有怎样的含义呢? 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或许是解构主义者德里达。德里达为显示其解构观念,将法语中“diffrence” (差异)的“e”替换为“a” ,生造出“延异” “diffrance”一词,这与侍者误读 shark(鲨鱼)为“eshark”,岂非异曲同工?由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视语言符
20、号的能指(音响)与所指(概念)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结合紧密不可分离。在此基础上,设定了语言背后一种固定意义的存在,主张思维与语言的合一性。这一分析方法具有阐释深度与形式美感,用来解释老人与海这样具备“深度模式”的经典“可读文本” ,可谓得心应手:老渔人桑提亚哥象征人类在神秘自然或厄运面前不低头、不屈服的英雄气概;马林鱼象征人的理想,人生最高价值;鲨鱼象征与人对立的邪恶势力整个作品呈现为一座井然有序的象征大厦,每一个细节均被赋予10表象之下的深刻含义,如老人最后“梦见狮子” ,象征勇气和力量的复苏。然而,当古巴的侍者用英语讲“鲨鱼” ,却多加了一个元音之后,整个象征大厦犹如被抽空了地基,立刻显得危
21、机四伏。 “鲨鱼”被误读之后,女游客随即误解了侍者,认马林鱼为鲨鱼,误解又得到她的男伴的认可,于是关于大鱼的真相不被追究, “老人与海”成为虚构的传奇那个多加的元音“e” ,是庞大的文本话语系统中一个微小的能指,然而其一旦错置,却犹如被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其效应是把我们引向了一个真相和意义不断推延和变异的表征世界。 由此看来,误读与误解的这个细节,潜藏的真实意义,就是真实和意义的不可能达至。原来我们都像游客和侍者,要么抱怨老爹文字清冷无味,要么自以为看穿了故事的励志寓意。而海明威,却在叙事的张力之中,不动声色赋予了其作品无尽的阐释空间。 我们还能走近那个被神化与被蔑视的海明威吗? 注释 1陈森:大写的人?铁骨铮铮 ,中国青年出版社 1982 年版,第37 页。 2王蒙:王蒙文集(卷八) ,华艺出版社 1993 年版,第 435 页。3马原:阅读大师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2 年版,第 21 页。 4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2 年版,第82 页。 5董衡巽:国外海明威研究的新成就 , 外国文学动态199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