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作家不应考虑所谓的“成功”1975 年夏,顾彬先生第一次来到南京,并参观了莫愁湖。2011 年5 月 8 日,南京诗人黄梵、批评家何同彬和我一起陪同他故地重游。我问他 1975 年时对南京有何印象,他说,1975 年南京是一座无聊的城市,因为天气很热,十二点到三点钟大家都在睡觉。快走到湖边的时候,我问他当时的印象,他记得当时湖边有很雄伟的城墙,四周很空旷,没有现在的这么多建筑。 在下午四点时,我们坐到莫愁湖内的棋文楼,顾彬先生接受了本刊的独家专访。 (顾彬先生简介和在南京的影像见本刊封二顾彬在南京 。) 育邦:作为一位独立的批评家,您经常就中国文学有关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同时也惹来了许多争议
2、,甚至有国内媒体送您一个绰号,叫“顾大炮” 。这会不会给您带来困扰? 顾彬:我根本不看别人写我的什么文章。如果看的话,我怕我会骄傲。但我觉得应该做一个谦虚的人。另外呢,我应该走我自己的路,不应该让别人影响到我。如果我发现某一种批评或评判是对的,我应该改正我自己。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批评呢?特别可能是有道理的对我的批评。因为别人会给我报告中国媒体对我有什么报道,我也会关注我的妻子和在北京的亲戚收集相关的报道,他们会及时告诉我。有亲戚差不多每星2期从北京打电话给我妻子,中国媒体有关我的消息,如果我的妻子觉得重要,她就向我报告。 育邦:我觉得您的一个重要的身份是批评家,您如何看待批评家与作家及其作品的关
3、系? 顾彬:在我们的国家出一本书,出版社是不会请批评家写评论的。我们的批评家不可能从出版社或者作家手中拿到红包。如果有钱收,也是报纸给的。所以有一个评论家要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写评论就写。批评是独立的,批评家不会考虑有没有红包。 另外,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德国有一位非常重要的批评家,现在 80 多岁了,在荷兰出生的犹太人。虽然他曾经遇到很多困难,但 1945 年之后他还是决定来到德国。他是一位独立的批评家,想什么就说什么。他和君特?格拉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近几年,他公开批评格拉斯最近的小说写得不好,为此,格拉斯与他绝交了。还有一位女作家,上世纪 80 年代时,他非常重视她的诗歌,
4、当女作家开始写小说,他就公开批评甚至批判她,所以他们也不再来往。但因为是一位年纪大的批评家在批判一位年轻女诗人的小说,反而回响很大,书销售得很好。 在德国有一个说法,没有书评不如有一个否定、否认你的书评。就是说,与其没有书评,不如有一个骂你的书评,如果批评家的评论是很过分的,反而容易刺激读者购买这些有问题的书。 育邦:作为一位批评家,这要求他思想上是独立的,学术精神上是自由的。他不会顾及利益或者朋友情面的。 3顾彬:对,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敌人。比方说,以前我有一个德国朋友,他在德国出版了一本中国作家辞典 ,是一本比较早发表的辞典,2004 年的。当时书评很多,赞誉有加,所有的
5、人都说它好。我想这是一本重要的书,我应该关注它。但我发现这本书有问题,就写书评告诉读者中国作家辞典的问题在哪里。他很生气,跟我说我们一辈子也做不成朋友了。如果这是他的反应的话,我觉得他在这个问题上不是认真的。 育邦:这其实关系到一个批评家的胸怀,他没有包容豁达的态度。 顾彬:对。 育邦:由于互联网、消费主义、快餐文化的兴起,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也日益边缘化。请您谈一谈,在当下的语境下,纯文学作品如何与大众读者建立一种合理的、良性的循环关系? 顾彬:没有办法。我认为好的文学不可能是大多数人看的文学,好的文学是少数人看的。我们今天看的明天不看,今天不看的可能明天看。我给你举一个简单
6、的,也是可怕的例子:197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伯尔,基本上已经没有人再看,好像他在中国的地位还比较高。现在,在德国,研究德国文学的学者都说伯尔不是一名真正的作家,因为从现在看来,他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了。为什么呢?他所有的小说都有两个明显毛病。20 世纪 40、50 年代,他的作品还是可以的,他的德文也不错,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到了 60、70 年代,他写的作品与现实太4接近,老谈当时西德的政治问题,也就是太政治化了。还有一些社会上非常具体的问题,但是,他说的那些问题现在都解决了,谁还要看的他的作品呢?伯尔喜欢用一种老百姓的语言,现在我们每天都用这种方式的语言,大家听够了,厌倦了。现在
7、看,他真正的作品是他在二次大战时写给家里的书信,但那时候,他根本不是作家,甚至还没有确定要走上作家的道路。这种情况就像 1974、1975 年我在北京,那时人们都在争相阅读浩然,可是,现在还有什么人看呢? 在德国,如果一个作家的书卖了一万册,我觉得他开始有问题了。一般来说,一个好的作家在德国卖 3000 或 5000 册就差不多了。 群众,也就是大众读者,并不一定要看我主张的精英文学,他们要看一种让他们快乐的读物,这我根本不反对。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他们想了解当天发生的故事,肯定有人当天就去写。人们会拼命地去看这样的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人家就不一定还喜欢。所以,最不可靠的是大
8、众读者。他们今天喜欢,不管明天。 育邦:您知道,在我们中国文学界,多年来普遍流行着“诺贝尔文学奖焦虑症” 。作为中国文学的专家,您对此问题有何看法? 顾彬:诺贝尔文学奖是次要的,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并不一定就是好作家,你看我前面说的伯尔就是这样,现在都没有人看他的作品了。最近有一些作家,包括高行健在内,文学水平是很低的,但他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跟政治有关系,他利用政治获奖。现在杨炼也准备得诺贝尔文学奖,但他没有办法。他用了一些办法,可是有问题。 所以说,诺贝尔文学奖并不真是一个好的文学奖,不少时候它是一5个政治奖。但是也有一批获奖的作家水平很高,他们的风格独特,语言优美。 我注意到中国人与荷兰人有
9、两个共同点,第一,都没有获得足球冠军,第二,都没有一个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我觉得荷兰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一个游记小说家,他的小说和诗歌写得都非常棒,语言非常优美。如果下次有人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应该是他。他 70 多岁了,他的作品在德国非常成功。他的德文翻译家非常优秀,我不能相信一个人的翻译为什么能那么好! 作家写作不应该考虑文学奖。别管它,作家只关心写作就可以了。 育邦:中国当代文学在目前的世界文学版图中到底占据着一个怎样的位置? 顾彬:我认为中国的诗人和他们的作品在世界文学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在德语国家中,很多文人、文学爱好者,特别是诗人对你们中国诗人都有较高的评价。当然有很多诗歌是我
10、翻译的,每次开中国诗人的诗歌朗诵会,去的听众很多,反应也非常不错,书也大卖。 育邦:关于虚构文学,也就是小说,我想就不那么乐观了吧! 顾彬:嗯,对。在德国,最成功的当代文学应该是陆文夫的美食家 ,一直重版、再版,大概出了四五版。其中还有装帧设计特别优美的版本,德国电视台也报道过。 美食家写得非常幽默,但结尾不是太好,我不满意。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也有重版,但写作时间较早,不能算是当代文学吧!鲁迅、茅盾、巴金有翻译,偶然有一些重版。但在德国,1949 年之后的中国当代中长篇小说还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美食家6成功。 育邦:一件文学作品要以另外的语言忠实呈现,就必须有优秀的翻译文本。您也是一名杰出的翻译家
11、,请您谈一谈文学与翻译的关系。 顾彬:上午我在南京大学演讲的时候,也谈过翻译问题。我举一个例子吧,余华和莫言在美国很红,在德国也很不错。他们的作品很成功,这主要依赖葛浩文的英文翻译。谁没有学过翻译学呢?我也写过翻译方面的文章和书。但葛浩文的翻译不是认真的翻译,他的翻译不是我们所说的“忠实” ,他的译本与原作对照有很多错误。陈思和也谈过这个问题。他翻译的并不是所有的字、所有的句子、所有的段落,而是运用一种综合翻译手段,他概括地,把书的大概意思、大概内容用英文重新写一遍。他不翻译,他重新写作。也就是这种原因,他把中国当代小说家的作品翻译成世界上的畅销小说,成功的小说了。葛浩文不翻译很多部分,比如他
12、翻译姜戎的狼图腾 ,原作中有些可能是法西斯或纳粹的精神倾向,都没有翻译出来,否则所有的犹太人都会反对他,否则这本书在美国在德国或者其他西方国家就不会有人买有人看。也可以说,葛浩文把翻译作品民族化了。 这是按照读者和出版社的要求、按市场的要求来翻译的。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但这个问题很复杂。 育邦:我们青春杂志是一份主要面对青年读者和青年作家的全国性文学杂志。成为一名好的读者与成为一名好的作者一样困难。有时7候,我们无法满足读者的各种要求。您能否就此问题谈谈您的看法? 顾彬:文学不能仅仅满足读者的要求。如果一味地满足读者的要求,就会变成通俗读物。通俗读物可能今天会红,明天就没人要了!今天还有人看张
13、贤亮的小说吗?他的作品完全不是文学的,那时候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谁都看,现在再看呢,他的故事是开玩笑的。 一个作家、一本杂志应该走自己的路。你们如果觉得读者有一点点道理的话,可以满足一下他们的要求。但一个作家不应该把他卖给读者,今天你满足他的要求,明天他就扔掉了,他是喜怒无常的。 育邦:对于青年作家的成长,您有什么具体建议吗? 顾彬:我经常与一些中国作家交流,有些青年作家问我怎么写才能在国外成功。我还记得,有一个中国学生来找我,他从来没有发表过作品,但他写了一个小说,他请我把它送给马悦然看。他是什么意思呢?“他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发表过什么东西。文学之路非常艰辛,非常辛苦。不
14、辛苦的文学道路不是好的文学道路。一名作家,他在写作的时候,就不应该考虑意义上所谓的“成功” 。对作家的严格要求是文学品质,他需要掌握优美的,好的语言。我认识国内国外很多作家,他们掌握自己的母语都非常的困难,这也是正常的。中文复杂,德文复杂,好的中文和好的德文更是如此,需要很多年才写得出来。育邦:现在的文学杂志越来越困难了,请您谈谈这个问题,它如何8在文学发展中承担自己的责任呢? 顾彬:你们中国的文学杂志现在越来越有困难,在我们德国也一样。我们的学校教育是很有问题的。现在大学的升学率都非常高,也就不能对高中生和大学生做精英教育的要求,他们的德文水平都比较差。上大学时,他们学习文学、阅读文学的兴趣
15、和机会也减少了很多。像 20 世纪60、70 年代出生的人,就没有办法接受语言水平很高的文学作品。比如德国有一个叫汉莎出版社的著名出版社,他们一直出版文学杂志,一年6 期,在上世纪 50、60 年代红极一时,作品水平都相当高,当时在全国的发行量有 4 万多份,我估计现在有 7000 份就不错了。但我非常重视这份杂志,一直到现在还在看,因为我想了解世界上还有哪些了不起的作家。但很多人都不看了,因为这杂志语言太复杂,思想太复杂,没办法看。 育邦:最后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您喜欢中国美食、中国的茅台五粮液,喜欢吃辣子,有一位中国太太,可以说您有丰富的中国经验。这些生活经历与经验对于您的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
16、? 顾彬:首先是健康问题。我现在用中文写小品,刚刚写了大蒜。我1981 年来中国的时候,当时生病,但是不能吃药,譬如阿司匹林,过敏,脸肿得像小猪一样。我的中国朋友就建议我吃生蒜。1981 年开始,我每天都吃生蒜,也吃生姜和辣椒,到现在为止,除去 1988 年的两天之外,我没有生过病。所以说,中国给我带来健康。德国人从不吃大蒜,所以他们很多人很早就死了!我很健康,还能活到 92 岁,120 岁这样,9我就可以翻译更多的中国文学作品。 第二,我喜欢美,特别喜欢中国的园林之美、图画之美,总觉得还看不够。在中国各地,只要有机会,我就看中国的园林、图画,这是享受。 第三,我特别喜欢古代中世纪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他们有很多快乐。所以,我在北京的时候,就跟很多朋友吃花生米、喝白酒、吃饺子,这非常好。